亚洲老头
亚洲老头
我家楼下有个修鞋摊,摊主是个精瘦的亚洲老头。他总是佝偻着背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几样看不出年岁的工具,手上动作却利索得很。我常去他那儿,补个鞋跟,钉个扣子。去的次数多了,就发现这老头有点意思。
他不怎么爱说话,你递过去鞋子,他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眼神像在打量一件什么宝贝。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告诉你:“这里,线都磨酥了,光补外面不行,得从里头衬块皮。” 他说话时,脸上的皱纹像晒干了的核桃皮,一道一道的,很深。
我起初觉得,这不就是个普通的手艺人嘛。直到有一次,我的皮鞋开了胶,挺严重。他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这个胶不行,得用他调的那种。我好奇,就多问了几句。他一边用砂纸打磨开胶的茬口,一边用那种特有的、停顿很长的语气说:“这胶啊,是我自己弄的。橡胶熬化了,加一点松香,再加一点……别的。现在的快干胶,粘是粘得快,可脆。一遇冷,或者一受力,嘎嘣就开了。我这个,得等一夜,但粘上了,就跟原来长在一块儿似的。”
我听着,忽然觉得他手里摆弄的不是鞋子,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哲学。他这慢工细活的劲儿,和窗外那个恨不得一切都要“叁分钟搞定”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追求的不是速度,是那个“长在一块儿”的牢固劲儿。
后来熟了些,偶尔会聊两句闲天。他说自己是从越南来的,很早就来了,具体哪年,他摆摆手说不记得了。他说起家乡时,眼神会飘到很远的地方,手里的活儿却不停。他说那时候日子苦,但学手艺,师傅第一课就是教“耐烦”。一个针脚歪了,拆了重来;一块皮子裁坏了,自己得赔。他说现在的人啊,东西坏了就想扔,其实很多修修还能用。“东西跟人一样,”他顿了顿,用锥子在鞋底上扎出一个小孔,“你得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它才听你的话。”
这话让我琢磨了很久。是啊,我们好像习惯了追求“快”和“新”,却把“懂”和“修”这门功课给丢了。我们换手机的速度,可能比了解它的功能还要快。这个亚洲老头守着他的摊子,用最朴素的方式,践行着一种快要失传的法则。他不太在乎流行什么,他只在乎手里的东西,能不能在他的摆弄下,重新变得结实、可靠。
有一次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笑了笑,露出稀疏的牙:“够吃饭。来找我的,都是老客,或者老客带来的新客。”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稳稳的踏实感。他的小摊没有招牌,但他的“手艺”和“信用”,就是最好的招牌。这大概是他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年,风吹日晒却从不动摇的底气。
现在,每次经过他的小摊,看到他一如既往地埋着头,旁边或许放着个旧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响着。我心里都会安静一下。在这个眼花缭乱的时代,这个沉默的亚洲老头,像一块被水流磨光了的石头,静静地待在他的角落里。他用布满老茧的手,和那些近乎固执的老法子,默默地修补着一些裂痕。那些裂痕,在鞋子上,或许,也在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