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畜禽
女人与畜禽
村东头的张婶,天没亮就起了。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鸡舍的木门,那一窝芦花鸡便“咕咕”地围了上来,用喙轻轻啄她的裤脚。张婶抓起一把谷子,均匀地撒在地上,看着它们争食,脸上就浮起一层很淡的笑。这场景,怕是重复了有叁十年了。
你说怪不怪?人和这些不会说话的牲口家禽之间,好像有种说不清的“纽带”。这纽带,不是绳子,看不见摸不着,却结结实实地连着。对张婶这样的农村女人来说,这纽带的一头,是她的日子,是柴米油盐;另一头,就是圈里的猪,院里的鸡,田里喘着气的老黄牛。
我小时候常去外婆家。外婆养了一头特别通人性的母猪,我们叫它“花腰”。每次外婆提着潲水桶走近猪圈,还没开口,花腰就哼哧哼哧地凑到栅栏边,小眼睛亮晶晶的。外婆会一边倒食,一边跟它叨咕:“吃吧,多吃点,这一窝要顺顺当当的。”那语气,不像对畜牲,倒像对个需要照料的晚辈。后来花腰下崽,外婆整夜守着,接生、擦洗、保温,那份细心,让我妈都吃味,说“我们小时候都没这待遇”。
你说这是为啥?我想,或许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女人的生活半径,和这些畜禽的活动范围,常常是重迭的。男人的天地在田埂那头,在山林外面,而女人的“战场”,就是家屋、院落、灶台和圈栏。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照管中,一种超越物种的“照应”就产生了。女人从这些生灵的成长、繁衍里,能看到自己劳作的价值。一只鸡开始下蛋,一头猪顺利出栏,就像土地给出了回报,让人心里踏实。
这种照应,甚至带着点生命的共鸣。我见过邻居大姐给难产的母羊接生,她跪在脏污的稻草上,手微微发抖,额头上全是汗,嘴里不住地鼓励着那只痛苦的母羊:“使劲,再使把劲就好了……”那一刻,没有女人和羊的区别,只有两个为生育而努力的雌性生命。那份艰难与喜悦,是相通的。
当然,这关系里不全是温情。也有不得已的离别。养大的畜禽,终究多数要变成餐桌上的肉,换成一年的油盐、孩子的学费。宰杀的时候,女人们往往背过身去,或者躲得远远的。张婶每次卖鸡,总要念叨一句:“别怪我,下辈子投个好胎。”这听起来有点迷信,可里头那份复杂的心情,是真的。那是一种基于生存的、略带歉疚的坦然。
如今,城里超市的冷鲜柜分割得整整齐齐,肉是肉,骨是骨,看不见活物,也闻不到牲口棚的气味。那种人与畜禽之间具体的、带着温度的“纽带”,好像也慢慢淡了。但我们似乎又在别处寻找这种联结。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那份精心的喂养、陪伴和情感投射,是不是也有点像呢?只是,目的完全不同了。
回头想想,女人与畜禽之间,这份绵延了千百年的“照应”,其实是一部沉默的生存史。它不那么诗意,甚至带着泥土和粪便的气味,但它扎实、具体。它关乎生计,也悄然织就了人对生命最朴素的理解——对于养育,对于付出,对于索取,也对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的情感牵连。张婶撒完最后一把谷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开始张罗一家人的早饭。鸡舍里的“咕咕”声,和厨房渐渐响起的锅碗声,混在一起,成了最寻常的清晨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