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要你的那曝
爸爸我要你的那曝
老房子的阁楼里，总堆着些蒙尘的旧物。那年夏天，我跟着父亲爬上去找一捆旧书，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打着旋儿。就在墙角，我瞥见了它——一台海鸥牌双反相机，安静地躺在褪了色的帆布包里，像一头沉睡的野兽。
我把它捧下来，沉甸甸的，金属外壳沁着凉意。父亲看我好奇，便拿过去，用袖口擦了擦取景器的玻璃。“老伙计了，”他声音里有点怀念，“当年可是攒了好久的钱。”我凑过去，从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窗口看出去，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倒立的、毛茸茸的方框，一切都变得陌生又新奇。我说：“爸，我要你的这个。”我说的不是“相机”，而是“那曝”。那个年代，照相不叫照相，叫“曝光”，按一下快门，就是“曝”一下。在我听来，这词儿带着一种果断的、有分量的仪式感。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给你可以，但胶卷金贵，不能瞎曝。”他说的“金贵”，不只是钱，更像是一种对瞬间的慎重。那个下午，他就在院子里，教我上卷、对焦、测光。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子，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动。我第一次透过取景框认真地看他，才发现他专注抿着嘴的样子，和我解数学题时一模一样。原来，我想“要”的，不只是这个铁疙瘩，更是他透过这个方框看世界的方式。
后来，我真的迷上了这“那曝”。我用压岁钱买最便宜的乐凯胶卷，拍天空的云，拍墙角的花，拍母亲做饭时腾起的蒸汽。每一“曝”都小心翼翼，因为一卷只有十二次机会，你永远不知道洗出来会是什么样子。那种等待，像在土里埋下一颗种子，心里痒痒的，充满期待。这大概就是父亲说的“金贵”——你对即将定格的画面，必须抱有十足的诚意和想象。
再后来，数码时代来了，手机拍照变得随心所欲。我可以一口气“曝”上几百张，不好看就删，成本几乎是零。可奇怪的是，那种屏住呼吸、郑重按下快门的心动感，反而淡了。照片多了，却好像轻了。我这才慢慢咂摸出父亲那台老相机教给我的东西：它给我的，是一种“选择的重量”。不是拍下一切，而是从流动的生活里，郑重地挑选出你认为值得凝固的一帧。这种挑选的眼光，才是真正的遗产。
如今，父亲老了，手有些抖，再也端不稳那台海鸥相机。它又回到了我的手里。有时我会装上胶卷，带他出去走走。他坐在长椅上，我举起相机，他还会下意识地提醒我：“逆光，光圈收一收。”声音轻轻的。我点点头，在取景框里，看到他身后一片温柔的、午后叁点的光晕。我知道，我“要”来的，早已不仅仅是那一声清脆的快门声，而是整个看待世界的、沉甸甸的底片。它在我心里，持续地、安静地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