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母亲趴在地上
绝望母亲趴在地上
那天下午,阳光白晃晃的,晒得柏油路面都浮起一层油润的光。街角围着一小圈人,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我挤进去一看,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一个中年女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趴在人行道上。
她不是晕倒了,也不是犯了病。她的姿势很怪,双臂向前伸着,十指死死抠着地砖的缝隙,脸几乎贴到滚烫的地面,凌乱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可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不是趴着,那是一种……坍塌。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副皮囊,被巨大的重量压垮在地上。
旁边有个大姐,红着眼圈小声说:“听说孩子找不着了。就一转眼的功夫,在超市里,撒开手付个钱的功夫,回头人就不见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叹息。有人想上前扶她,被旁边的人拉住,轻轻摇了摇头。那一刻的绝望,旁人的手是扶不起来的。
我就站在那儿,脚像生了根。脑子里嗡嗡的,忽然就想起我儿子叁岁那年,在公园里跟我玩捉迷藏。我数到十,一回头,满眼都是绿树和嬉笑的孩子,可哪个都不是他。那短短两分钟,像一辈子那么长,心脏在腔子里疯了似的撞,喉咙发干,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直到听见他从小滑梯后面咯咯笑着跑出来,我一把抱住他,浑身都在抖。那种后怕,像寒冬腊月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凉到脚底。
可眼前这位母亲,她的“两分钟”,恐怕已经延长成了几个小时,甚至更长。每一秒,都是凌迟。她趴在那里,身下不是冰冷的地砖,是深不见底的恐惧深渊。她或许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松了手;或许在祈求,祈求任何一点渺茫的线索;又或许,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趴下,贴近地面,好像这样就能离丢失的心肝近一点,再近一点。
亲子连结,这个词平时书上看过,觉得温暖。可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种被生生撕裂的连结,血淋淋的,痛彻心扉。那根无形的纽带断了,母亲这一头,便坠入了无间地狱。她所有的世界,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个小小身影的消失,被抽干了。
人群渐渐被赶来的警察和商场工作人员劝散。两位女警蹲到她身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在哄一个婴儿。她们没有强行拉她起来,只是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遍说:“我们在找,我们所有人都在帮你找。” 过了很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趴伏的身体,才像从深水里浮出来一样,有了一丝松动。她被搀扶起来,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又红又肿,却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她整个人倚在警察身上,脚软得走不了路,几乎是半拖着,被扶上了车。
车开走了,人群也散了。地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阳光依旧刺眼。可我站在那儿,好久没动。那个趴在地上的身影,像一帧烧灼了的画面,烙在了脑子里。
后来,我不知有没有找到孩子的消息。但那个下午,我好像读懂了“母亲”这个词最残酷的另一面。它不止是怀抱的温暖,乳汁的甘甜,咿呀学语时的欢欣。它还是一根最敏感的神经,一头连着心,一头系着命。孩子笑,它便在云端轻盈;孩子有半点闪失,它便立刻被拖入地狱的火海,承受着炼狱般的育儿焦虑与煎熬。那种恐惧,能瞬间击垮最坚强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道去了学校。放学铃还没响,门口已经等了不少家长,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在涌出校门的孩子流里急切地搜寻。看到自家那个蹦跳的身影,脸上才瞬间放松,绽出安心的笑容,自然地接过书包,牵着孩子的手离开。这日复一日最平常的画面,此刻看来,竟觉得无比珍贵,甚至有种想流泪的庆幸。
走到家门口,我拿出钥匙,手却停住了。转身,又朝超市的方向走去。我得去买点儿子爱吃的菜。今晚,我想好好看着他吃饭,听他说些学校里鸡毛蒜皮的“大事”。我想,那位绝望的母亲,此刻若能重新拥有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恐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吧。这寻常日子里的家庭温暖,有时像空气,拥有时不觉得,唯有窒息的那一刻,才知道那是全部的生命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