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斜斜秋蝉
歪歪斜斜秋蝉
不知你留意过没有,入秋以后的蝉,叫声是有些不同的。盛夏那会儿,它们叫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躲在密匝匝的绿荫里,像是憋足了劲要把整个天空都喊得晃动起来。可一到秋天,那声音就变了调,短促,嘶哑,还常常拖着一个歪歪斜斜的尾音,像小孩子用钝铅笔在纸上画出的、怎么也拉不直的线条。
我家窗外就有棵老槐树。前几天夜里,我被一阵断断续续的蝉鸣闹醒了。那声音,怎么说呢,完全没了章法。起头还像那么回事,“吱——”地一声,可还没爬到应有的高度,就泄了气,软塌塌地滑下来,变成几声含糊的“嘶…嘶…”,然后便是一段长得让人心慌的寂静。我以为它飞走了,或是结束了。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去时,它又猛地“吱”一下,像谁在暗夜里不小心碰响了生锈的琴弦。这一夜,它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在我窗外的黑暗里,描画着谁也看不懂的乐谱。
我忽然觉得,这秋蝉的鸣叫,里头有种很执拗的东西。它不再是为了宣告什么,也不再是为了吸引同伴。夏天那种饱满的、充满目的性的生命张力,到了这时候,似乎转化成了一种更单纯、也更固执的存在方式。就是“还要叫”。哪怕嗓子破了,哪怕气力不济了,哪怕周围的叶子开始泛黄,夜晚的风带上凉意。这叫声,成了它对抗时间流逝的唯一方式,一种近乎本能的、歪斜却不肯停歇的坚持。
这让我想起巷口修鞋的老陈。他的手艺是顶好的,可现在谁还常修鞋呢?他的摊子冷清,一坐就是一天。可他每天还是准时出摊,把那几把锤子、一盒鞋钉擦得锃亮,摆得整整齐齐。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就眯着眼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脚上的鞋,那眼神,不像是在寻找生意,倒像是在进行一种安静的检阅。你说他这营生,不也像那秋蝉的鸣叫么?在一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有些歪斜,可那份对手艺的沉浸,对某个位置的坚守,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
还有我书房书架顶层那几本厚厚的剪报册,是我父亲留下来的。现在谁还做剪报呢?动动手指,什么信息搜不到?可父亲当年,拿起剪刀,沿着报纸边线仔细裁下他感兴趣的文章,再平铺在册子里,用胶水抹匀四角,压平。那一丝不苟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那些册子的边角已经磨损,纸张也脆了,翻动时得格外小心。它们躺在那里,也是一种“歪斜”的存在,记录着一种过时的、笨拙的,却充满手温的信息收集方式。那是一种需要耐心和沉浸才能体会的滋味,就像听秋蝉的残鸣,你得静下心来,才能从那份断续里,听出点别的意味来。
我们好像总在追求笔直的东西:笔直的道路,笔直上升的图表,顺畅无碍的沟通。可生活里,偏偏多是这些“歪歪斜斜”的轨迹。秋蝉用尽最后气力的嘶鸣,老匠人守着日渐冷清的摊位,旧册子里凝固的时光……它们不圆满,不响亮,甚至带着点挣扎的痕迹,可偏偏是这些,常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轻轻撞你一下。让你觉得,这歪斜的姿态里,或许才藏着生命最真实、最不肯妥协的纹路。那纹路,就像秋蝉用声音在凉风里划出的、最后一道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