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妈咪耸到深处
把妈咪耸到深处
这事儿得从我搬家那天说起。老房子的书柜后面,藏着个铁皮盒子,锈迹斑斑的。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撬开,里面没啥金银财宝,就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信,还有本边角都卷了皮的日记本。信是爸写的,日记是妈的。我坐在地板上,灰尘在午后的光柱里跳舞,随手翻开一页,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日记里的妈,跟我认识的妈,完全是两个人。我认识的妈,是那个早晨六点准时在厨房忙活,说话嗓门大,操心我秋裤穿没穿的“王阿姨”。可日记里的她,会为了一朵云的形状痴痴看半天,会在雨夜写些我半懂不懂的诗,还偷偷给杂志投过稿,虽然从来没被录用过。那个铁盒,就像个时空胶囊,把她最鲜活、最滚烫的那部分灵魂,“耸”到了岁月的最深处,深到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耸”这个字挺有意思,不是轻轻放下,也不是胡乱塞进。它带着点郑重其事的劲儿,得用点力气,找个稳妥的、不容易被打扰的地方,安放起来。我想,每个妈妈,或许都经历过这么一次“耸”的动作。不是因为那部分自己不珍贵了,恰恰是因为太珍贵,在生活迎面扑来的沙尘暴里,得先藏好。柴米油盐、孩子的哭声、单位的考勤、老人的药片……这些事像潮水,一浪接一浪,很快就把那个爱看云的女孩,埋在了生活的滩涂底下。
那天晚上,我拿着那本日记,坐到妈身边。她正在剥毛豆,手指灵巧,电视里放着吵吵闹闹的综艺。我小声念了一句她二十岁时写的诗。她剥毛豆的手,突然就停住了。那停顿只有两叁秒,可我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她没抬头,只是轻轻“咦”了一声,说:“这你从哪儿翻出来的?年轻时候,净瞎写些没用的。”可我看得真切,她眼角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那不是泪,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深潭里突然被石子激起的、一道沉睡了很久的微光。
我开始有意识地去“打捞”。不是刻意煽情,就是在日常里留个心眼。妈说起年轻时骑自行车跑遍半个省,我就缠着她画张路线图;她炒菜时哼我没听过的老调,我就用手机偷偷录下来。这个过程,我管它叫“深度沟通”。不是问“妈你今天吃什么”那种,而是试着去碰触她被“耸”在深处的那个内核。我发现,当我问起她十八岁最喜欢的歌星时,她脸上会泛起一种少女般的光彩,话也多了起来。
这活儿不好干,得有耐心。有时候你抛出去的线,那边没动静,可能她累了,也可能那个“深处”太久没打开,门轴都锈住了。别硬拽,换个时间,换个方式。关键是让她感觉到,你感兴趣的不是“妈妈”这个身份做的事,而是她这个人本身。是那个独立的、有过梦想、有过悸动的灵魂。
慢慢地,变化像春雨渗进地里,悄无声息,但确实在发生。妈的话里,开始多了些“我当年”怎么怎么样。她甚至翻出了压在箱底的一块旧绸布,说是当年省了好久的布票买的,一直没舍得做衣服。我们把它洗净晾干,她戴着老花镜,比划着说 maybe 可以给我做个旗袍领的靠枕套。她眼神亮晶晶的,那种光,我在她数落我爸忘关灯的时候,从没见过。
把妈咪“耸”到深处的那部分找回来,不是为了把她变回少女,那不可能,也没必要。而是为了让她,也让作为子女的我们,看见一个更完整的人。她不仅仅是妈妈,她更是她自己。那些被深藏的热爱、才华与梦,就像河床底下的珍珠,蒙了尘,但从未消失。我们的理解与倾听,就是那缓缓流过、轻柔冲刷的水流。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最珍贵的“深度沟通”。它让两代人的情感,不再是单薄的给予与接受,而是有了厚度,有了来回,有了彼此生命的映照。
铁皮盒子我还留着,和妈新买的毛线放在一起。一个代表过去,一个连着现在。挺好。生活嘛,就是不断地把一些东西收起来,又在某个合适的时刻,被温柔地唤醒。而唤醒它的,往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能就是一句念出的诗,一句“妈,你再说说那时候的事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