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九电影院
九九九电影院
我家老城区巷子口那家九九九电影院,上个月终于还是拆了。推土机轰隆隆响了一个下午,那面贴满了褪色海报的水泥墙,就像块被浸湿的旧饼干,哗啦一下就塌了半边。我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心里头空落落的,好像被拆掉的不是一栋旧建筑,而是我某段生活的全部布景。
这电影院名字起得有意思,“九九九”。小时候我总琢磨,是因为票价九毛九,还是里头有九百九十九个座位?后来才听老街坊说,老板开业那会儿图个“长长久久”的吉利。可世间的事,哪有什么真正的长久。它鼎盛的时候,我正上初中。那会儿娱乐少,能看场电影是件大事。售票窗口窄窄的,漆皮斑驳,阿姨探出半个身子,用夹子把钱和票“啪”地一声递出来,那声音干脆利落,是仪式开始的信号。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里的气味。一股复杂的、独属于它的味道。陈旧绒布座椅散发出的、隐约的灰尘气,混合着消毒水,还有从通风口飘进来的、隔壁炒货店的焦糖瓜子香。灯光一暗,放映机那道光柱从脑袋后上方打过去,无数尘埃在光里上下飞舞,像是银幕里世界的序曲。那光束是有生命的,是连接现实与梦幻的桥。
电影本身呢,反倒有些记不清了。清晰的是那些“杂音”。后排情侣低声的絮语,小孩踢椅背的咚咚声,还有看到精彩处,全场不约而同的惊呼或叹息。有一次放一部武侠片,主角坠崖,全场“啊”地一声,坐在我斜前方的老爷子,手里的搪瓷缸盖子都惊得掉在了地上,哐啷啷滚出老远。没人抱怨,反而响起一片善意的低笑。那种温度,是后来那些冰冷、干净、高级的影厅里再也找不到的。
它的没落是慢慢发生的。像一块被渐渐风化的石头。先是新商圈建起了亮晶晶的影城,有巨幕,有环绕立体声。年轻人像潮水一样退去了。九九九的排片越来越老,观众也越来越老。后来,它干脆成了周边老人们的据点。下午场便宜,一块五就能坐一下午。他们不全是为了看电影,是为了有个地方,能和老伙计们碰个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打个小盹,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让荧幕的光在脸上明明灭灭。
我上大学后很少去了。最后一次进去,是前年的一个雨天。放映厅里空空荡荡,加上我,只有五六个人。放的是一部很老的国产喜剧,胶片似乎都磨损了,画面不时跳动,划过一两道白色的伤痕。但那些老笑话,依然让稀疏的观众席里,响起苍老而开怀的笑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电影院本身,也成了一部缓慢播放的老电影。它放映别人的故事,也把自己播成了故事。
如今它没了。原地会竖起崭新的商住楼,玻璃幕墙亮得晃眼。那“九九九”叁个数字的霓虹灯牌,估计早被当作废铁处理了。可有些东西,大概不是推土机就能彻底推平的。比如那股特殊的气味,比如那道光柱里飞舞的金色尘埃,比如那份嘈杂里的亲密。它们被留在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的记忆里,成了某种精神世界的“老片源”。偶尔在生活过于安静或过于喧嚣的时候,会在脑海里自动播放一段,没有进度条,也无法截图分享,但那份粗糙而真切的感触,却格外清晰。
巷子口空了出来,风好像都能畅快地穿过去了。我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夕阳正好给那片废墟的轮廓镀了层金边。我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啪”——售票阿姨递出电影票,一个夜晚的梦,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