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满十八从此进入尘惫
已满十八从此进入尘惫
那天下午，我清理旧物，从一个落灰的纸箱底翻出一盘录像带。塑料外壳已经发黄，标签上用褪色的圆珠笔写着“家庭录像，1998年夏”。我愣了愣，才想起家里那台老式录像机，恐怕早就和这盘带子一样，被遗忘在某个角落了。
“已满十八”，这四个字忽然就蹦进脑子里。不是指什么网站入口的警告，而是那种感觉——你站在一个门槛前，身后是散落一地的、被称为“童年”或“少年”的碎片，面前则是一片望不到头、光线微茫的旷野。你知道，推开门，走进去，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那盘录像带，就像一扇具体的、尘封的门。
我费了些功夫，才借到一台还能工作的录像机。连接电视，按下播放键，屏幕先是雪花噪点，滋啦作响，然后画面跳了出来。是我，又不像我。一个瘦小的男孩，对着镜头咧嘴傻笑，门牙缺了一颗，举着水枪追着家里的狗满院子跑。画外音是父亲年轻的声音，带着笑意：“慢点跑！” 背景里，是老家那棵如今已被砍掉的石榴树，开着红艳艳的花。
看着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身影，心里某个地方，像被轻轻拧了一下。那时候，时间是以“暑假还有几天”来计算的，快乐简单得像汽水里的气泡，噗噗地往上冒。而“成年”，是远在天边的、大人们口中一个模糊的概念，仿佛永远不会来。
可它来了。就像电影里常用的转场，没有预警，一幕亮起，下一幕已然不同。不知从哪一天起，思考的问题从“明天玩什么”变成了“以后做什么”；肩上的重量，从书包变成了其他更无形、也更沉甸甸的东西。那个对着水枪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孩子，被留在了1998年的夏天。这盘偶然发现的录像带，成了他存在过的、最清晰的证据。
我忽然理解了“进入”这个词的分量。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沉浸”，一种“踏入”。从十八岁那天起，我们就在主动或被动地，踏入一个又一个名为“现实”、“责任”、“选择”的现场。没有排练，每一次都是直播。有时台词记得滚瓜烂熟，演出却依然可能砸锅；有时即兴发挥，反而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过程里，我们会怀念从前那个简单的“片场”，但手中的剧本，却已经翻到了全新的章节。
录像带里的影像还在继续，放到了生日蛋糕的镜头。烛光映着小时候我的脸，全家人在唱生日歌。那一刻，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我仿佛闻到了奶油甜腻的香气，听到了当时觉得嘈杂、现在却无比怀念的喧闹。这就是成长的矛盾吧——我们奋力向前，渴望踏入更广阔的世界，心底却永远为最初的来处，留着一块最柔软的地方。
电视屏幕暗下来，录像播完了。房间里很安静。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那里，任由思绪飘了一会儿。这盘偶然重启的“记忆载体”，像一次突如其来的自我检阅。它让我看到来路，也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此刻所处的位置。
“已满十八从此进入”，这或许是一个持续一生的状态。我们不断告别旧的场景，进入新的剧情。会慌乱，会迷茫，也会在某个翻箱倒柜的午后，被一段旧影像击中，然后获得一种奇特的平静。你知道那条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也就能更踏实地，继续往下走。门后的世界未必全是精彩，但那是独属于你的、无法重拍的，生命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