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满的女儿》
《沣满的女儿》
老张头蹲在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沣满的水田,眼神有点飘。沣满,是他们这儿的土话,意思是水灌得刚刚好,不多不少,泥浆稠得像黑芝麻糊,一脚踩下去,咕嘟一声,能从脚趾缝一直润到心坎里。他抽了口烟,没头没尾地跟旁边整理秧苗的老伴嘀咕:“咱丫头,快回来了吧?”
老伴没抬头,手在翠绿的秧苗里翻拣,声音轻轻的:“昨儿来电话,说就这几天。”老张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烟头的红点在暮色里一明一灭,像他心里那点忽闪忽闪的念想。女儿张穗,是这沣满土地上长出的“异类”。村里老辈人说,这丫头名字就起得好,穗穗,是田里的指望。可这“指望”,却没顺着田埂走,她书读得好,一股脑儿扎进了省城那个滚滚红尘里,做的是他们老两口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设计工作。
电话里,女儿总说忙,说项目,说创意,说 deadlines。那些词儿飘进老张头的耳朵,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他只知道,女儿的声音有时透着累,像干涸的田,需要一场透雨。他这片沣满的田,养得出最壮的苗,却似乎润不到远方那个奔波的身影。
张穗是踩着夕阳的尾巴进村的。高跟鞋拎在手里,丝袜上溅了几点泥。她没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自家田边。风从开阔的水田上拂过,带着泥土被太阳晒过后特有的、暖烘烘的腥气。她深深吸了一口,那股子气息钻进肺里,沉甸甸的,竟让她一直悬着的心,往下落了落。她看到父亲蹲着的背影,那么小,嵌在无边的田野里,像一颗固执的泥丸。
“爸。”她喊了一声。老张头回过头,脸上的皱纹先是一紧,然后像被风吹开的水纹,慢慢漾开了。他没问工作,没问城里的事,只是拍了拍身边的埂子:“回来得正好,明天,跟爸下田。”
第二天,张穗换上了旧衣裳,踩进那“沣满”的泥水里。冰凉的泥浆瞬间包裹住她的脚踝,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又无比坚实的触感。她笨拙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弯下腰,将一撮秧苗插进泥里。泥土有种奇特的吸附力,苗必须插得稳、插得正,不然一汪水过来,就漂走了。阳光晃眼,汗水顺着鬓角流进嘴里,咸的。腰很快酸得直不起来,手指也被秧苗磨得发红。
就在她腰酸背痛,心里那点都市人的烦躁快要冒头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这沣满的田啊,你看它软,没骨头似的。可秧苗插下去,它就得给你托住,稳稳地托住。水多了,它默默渗掉一些;水少了,它还能把底下的润气返上来。”老张头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一排秧苗笔直地在他身后延伸出去,绿得精神。“人啊,有时候就得像这沣满的田,自己得是‘满’的,底子厚实,才能托得住东西。外面是风是雨,它自己有个分寸。”
张穗直起身,愣愣地看着父亲,又低头看自己脚下这片黑油油、软乎乎,却承托着所有秧苗的泥土。她忽然就懂了。父亲从来不多问,不是不关心,而是他用自己的方式,给了她一片“沣满”的底气。她那些在城里的焦虑、漂泊感,那些对创意的渴求与枯竭,或许就是因为脚下太“虚”,少了点来自土地深处的、扎实的“润气”。
傍晚收工,她站在田边,回头望去。一行行新插的秧苗,在夕阳下泛着柔光,立在沣满的水田里,小小的,却站得笔挺。晚风拂过,它们轻轻点头,仿佛在大地上写着一行行绿色的诗。她心里那块干涸了许久的地方,仿佛也被这故乡的、恰到好处的水,悄悄浸润了。
老张头收拾着农具,瞥了一眼望着田野出神的女儿。他知道,女儿还是得回那个高楼林立的城市去。但此刻,她的脚上沾着这里的泥,心里装着这片沣满的田。这就够了。只要根上的润气还在,苗,总能长得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