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片古装
一片古装
最近收拾家里的旧箱子,从最底下翻出一件东西来。抖开一看,是片布料,靛蓝色的底子,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的纹样,边角已经有些磨损,颜色也褪得深浅不一了。我捏在手里,薄薄的,凉凉的,一时间竟想不起它的来处。
这当然不是一件完整的衣裳,只是衣服上裁下的一片。大概是件旧戏服,或是哪个年代久远的舞衣上的一部分。对着光细看,那绣工真是细,银线虽然失了光泽,但莲花瓣的走向、枝叶的卷曲,还透着当初那股子精细劲儿。指尖拂过那些微微凸起的纹路,仿佛能触到另一个时间的温度。
我忽然就出了神。这片布料,它曾经包裹过怎样的一段人生呢?是在后台油彩混杂的空气里静静悬挂,还是在灯火通明的台上,随着水袖翻飞,捕捉过台下无数道目光?穿着它的人,或许曾为了一句唱腔反复琢磨,为了一个身段练到汗湿重衣。那片靛蓝,也许曾映过妆镜前昏黄的灯,沾过不经意滴落的泪,或是庆功宴上浅浅的酒痕。
衣服这东西,尤其是古装,最是有灵性的。它不单单是遮体御寒的物件,它跟着人一起活过。人的气息,动作的惯力,岁月的流转,都一丝丝地织进经纬里去了。所以你看博物馆里那些真正的古衣,即便空空地架在那儿,也好像有个魂儿在,姿态宛然。我手上这片,虽只是残片,却也留着那种“形制”的余韵——对,就是“形制”,那种老物件身上规整的、讲究的骨架。
现在的古装,影视剧里那些,光鲜亮丽得太多了。料子挺括,刺绣用机器走得密密麻麻,金光闪闪。好看是好看,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隔着层玻璃看花,闻不到香气。它们太新了,新得没有故事,没有皱褶里藏着的疲惫与欢喜。那片旧布上的磨损,领口袖沿必然有的些微开线,才是真正被生活磨出来的光润。
我把这片布摊在膝上,试着想象它所属的那件完整衣裳的样子。是件闺门旦的帔,还是件青衣的褶子?它的主人,是早已成名成角儿,还是只是个默默无闻的龙套,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汗?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了。时间像一把最利落的剪子,咔嚓一下,把大部分关联都剪断了,只留下这无头无尾的一片,像个谜语。
或许,这片布存在的意义,本就不在于告诉我们一个完整的故事。它更像一个提示,一个对于时光和存在的、轻飘飘的注脚。它让你停下手里忙乱的事,想一想“过去”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压在箱底褪色的蓝,是银线绣出的、不再盛开的莲花,也是我们每个人正在经历、却浑然不觉,终将成为“古旧”的当下。
窗外的光线渐渐斜了,手里的这片靛蓝,颜色似乎又沉静了几分。我没有把它再塞回箱底,而是找来一个简单的木框,将它衬在里面,挂在了书桌旁的墙上。它不再是一件等待被穿起的衣裳,而成了一片风景,一段可视的、安静的时光。往后写字累了,抬头看看它,心里便能莫名地踏实一些。那片布就在那儿,不言语,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它经历过完整的华彩与衰败,如今这残存的姿态,倒有一种别样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