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妈妈的穴

发布时间:2025-12-30 07:33:02 来源:原创内容

插妈妈的穴

老屋要拆了。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城里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电话里,妈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像村口那口老井的水,波澜不惊。“你爸留下的那些个老物件,你回来看看吧,有用的就带走,没用的……就随它了。”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西厢房墙角那个老鼠洞,又大了,得填填。”

“老鼠洞”叁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我一下。我忽然就坐不住了。那不是什么老鼠洞,那是我小时候的“宝藏入口”。老家是泥砖房,岁月久了,墙根的地方被雨水和潮气浸蚀,慢慢就凹进去一个小洞。小时候我总爱蹲在那儿,拿根树枝往里掏,幻想能掏出什么宝贝。妈看见了,从不责骂,只是笑着摇头:“那叫‘墙穴’,是房子的气口,你老捅它,房子该喘不过气了。”她说的“墙穴”,带着浓浓的乡音,在我听来,就像“妈妈的穴”,一个专属于我和老屋、和母亲的秘密角落。

赶回去时,推土机已经停在村口了,像个沉默的巨兽。家里乱糟糟的,妈一个人在收拾。她老了,腰弯下去再直起来,显得有些吃力。我一眼就瞧见了西厢房墙角的那个“穴”。它果然更大了些,边缘的土坯酥碎,黑黝黝的,仿佛岁月张开的一只嘴。

“妈,这洞……”我蹲下身。

“哦,这个啊,”妈拍拍手上的灰,也走过来蹲下,“早几年就想补了,老是忘。里面怕是都空了。”她的目光顺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往里看,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它在看很远的东西。“你爸在的时候,有一回下雨,发现这儿渗水,他说要弄点石灰拌上稻草,好好‘插’结实。后来一忙,也就搁下了。”

“插?”我愣了一下。

“是啊,”妈用手比划了一下,“我们这儿的老话,修补墙洞、填实缝隙,就叫‘插’。得用合适的材料,顺着缝隙的走势,一点点、结结实实地填进去,不能急。”她说的“插”,不是破坏性的戳刺,而是一种轻柔又坚定的填入与弥合。这个字眼,忽然让我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我找来些旧瓦片、碎砖块,又按妈的指点,和了一小盆加了稻草梗的黄泥。妈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看着。我用小瓦刀,挑起一团泥,小心地往那个“穴”里送。动作很慢,泥团要揉捏得恰到好处,不能太干,也不能太稀。沿着洞壁,一圈一圈,从里往外,慢慢地把那空缺填补起来。这过程奇异地让人安静下来。

指尖传来泥土微凉的湿润感,还有稻草粗糙的摩擦感。我忽然想到,这么多年,我离家读书、工作,在城市的人海里漂泊,心里是不是也留下了这么一个“穴”?风雨大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空空落落,往里灌着冷风?而我妈,是不是一直在用她的方式,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想把我心里的那个“穴”也给“插”上?用的是她絮絮叨叨的叮嘱,是偶尔托人捎来的家乡吃食,是电话里那句永远不变的“家里都好”。

墙上的洞,在手下渐渐变小,终于被黄泥填满,抹平。我用瓦刀背轻轻地、仔细地压实,让它和周围的旧墙肌理尽量吻合。做完这一切,我手上沾满了泥,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那个黑乎乎的缺口不见了,那一块墙看上去依然老旧,却完整了。

妈站起身,走过来,用手摸了摸那块新补上的地方。她的手指粗糙,拂过未干的泥面,留下几道浅浅的、温暖的印子。“嗯,插得挺牢。”她说,脸上有了点淡淡的笑意,“这下好了,房子塌了,这块补过的地方,也算是个念想。”

我看着她鬓边的白发,又看看眼前这面即将消失的老墙。原来,“插妈妈的穴”,修补的从来不只是墙上的一个洞。它是我笨拙地,试图去理解、去触碰、去回馈那份沉默如泥土般的爱。我用黄泥填补了墙的缺口,而她,用几十年的光阴,一直在填补我离家远行后,她生命里那个巨大的、无声的缺口。

推土机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老屋注定要倒下,但有些东西,已经被妥帖地“插”进了心里最深处,风吹不散,雨打不去。那填洞的黄泥会慢慢干透,变得坚硬,成为记忆里一块坚实的补丁,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知道来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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