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的最深的一天
被遗忘的最深的一天
那天早上，我翻箱倒柜找一份旧文件。阳光斜斜地插进老书架的缝隙里，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打转。就在一摞高中课本下面，我抽出了一个铁皮盒子，盒盖上印着早已模糊的卡通图案，边角锈迹斑斑。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我自己藏的“时间胶囊”，十六岁那年夏天埋下的，后来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打开盒子，没有预想中的信纸或照片。只有一把褪了色的塑料钥匙扣，半块形状奇怪的鹅卵石，一张卷了边的游戏点卡。我捏着那块石头，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可对于它的故事，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甚至想不起，当初为什么要郑重其事地把这些东西锁起来。那个决定封印它们的下午，连同那一刻的心情，就像被橡皮擦从人生笔记本上轻轻擦掉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这感觉有点怪，你知道吗？就像你明明知道自己走过某座桥，却完全想不起桥下的流水是什么颜色。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旧书架，试图用力往回“挖”。记忆这东西，有时候真不靠谱。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历历在目；反而是某个平静的、或许对自己很重要的瞬间，却像渗进沙地的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种“遗忘”，不是你想不起来，而是连同“忘记”这个动作本身，都被忘掉了。
我拿着那把塑料钥匙扣，它曾经拴着哪把钥匙呢？是教室后门，还是那个带锁的日记本？我努力拼接那些碎片，隐约记起一个黄昏，记起一种混合着怅惘和希望的情绪，像夏天暴雨前闷热的空气。具体为什么怅惘，又希望着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这种“被遗忘”，比失去更彻底。失去是你知道有个缺口在那儿，空落落地疼；而被彻底遗忘，是连那个缺口的位置都找不到了，一切平滑如初，仿佛从未发生过。
这让我忽然有点慌。我们总以为人生是由记得什么来定义的，记得多少荣耀，多少欢愉，多少教训。可有没有可能，真正塑造我们的，恰恰是那些被我们彻底“遗忘”的时光？是无数个普通到留不下任何印记的午后，是那些没有被日记记载的、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像这块鹅卵石一样，曾经紧握在手心、赋予过某种意义，最终却连意义本身都消散了的瞬间。它们沉到了意识的最底层，成了我们人格地基里沉默的沙石。
我把东西一样样放回铁盒。铁盒扣上的轻响，像给那段空白时光又盖上了一层封土。我没有找回任何具体的记忆，但那个上午，我坐在老屋的阳光和尘埃里，真切地触摸到了“遗忘”的实体。它不是一个空洞，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充满细节的“无”。
那天后来，我出门走了走。路过街角新开的奶茶店，看见几个中学生挤在柜台前说笑。其中一个男孩书包上挂着的钥匙扣，和我盒子里那个，好像是一套的。我停下脚步，看了几秒，然后继续往前走。风里已经有了点秋意。我没有刻意去回想什么，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那阵风，轻轻地吹开了一条缝。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一片自己开垦的、却又不断自我覆盖的记忆原野上。有些日子被立碑纪念，有些日子长出了新的庄稼，而更多的日子，就像最深的那层土壤，永远沉默地待在下面，滋养着一切，却永不露面。被遗忘得最深的那一天，可能恰恰是你成为你的、最普通也最重要的一天。它不需要被想起，因为它已经是你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