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艹这里
久艹这里
老张蹲在田埂上,手指捻着一段草根,半天没说话。眼前这片地,是他打太爷爷那辈就传下来的。土是黑土,攥一把在手里,能感觉出油润润的劲儿。可这几年,他总觉得这地,好像“累”了。稻子还是那稻子,穗子却不如往年沉;菜还是那些菜,味道却淡了几分。村里年轻人一个个往城里跑,说这地“没搞头”。老张没吱声,只是每天来得更勤,待得更久。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带他下地,总爱念叨一句话:“地啊,你得懂它,它才养你。”那时候不懂,觉得种地嘛,不就是种子撒下去,肥施上,等着收呗。现在年纪上来了,咂摸出点别的滋味。这“懂”,不是知道哪儿该浇水哪儿该除草,那是技术。这“懂”,是得把时间熬进去,把心思沉下去,得像了解一个老伙计的脾气秉性那样,去了解脚下每一寸土的冷暖干湿。
就说这“久”字吧。老张觉得,现在很多事,就坏在一个“久”字上。人都求快,化肥求速效,庄稼求早熟,连过日子都恨不得按个快进键。可土地不认这个理。它信的是日头东升西落那种“久”,是雨水慢慢渗进土壤深层那种“久”,是人的脚步年年岁岁踩在同一条田埂上,踩出一种近乎默契的“久”。你急了,它反而给你脸色看。
他站起身,走到地头那棵老槐树下。树是他父亲种的,如今两人都合抱不过来。树荫浓密,洒下一地凉。老张靠在粗糙的树皮上,点了一支烟。烟雾袅袅里,他看着自己的地。深耕,这个词突然蹦进他脑子。不是用机器把土翻得越深越好那种深耕。是心上的“深耕”。是把根扎在这里,不是身子不动,是心思不飘。是知道开春哪片地先解冻,入秋哪条垄最保墒。是看见一株苗不对劲,能想起它前些天是不是被晒狠了,还是夜里凉着了。
去年,他试了试,没听农资店推销员的话猛下肥。他用了最“笨”的办法,把秸秆细细地还了田,又养了一群鸭子,让它们在收割后的田里找散落的谷子,顺便把粪便留下。冬天雪盖着地,村里人都窝在家里打牌,他隔叁差五还来地里转转,看看雪层厚薄,估摸着开春的墒情。老伴说他魔怔了,守着块地像守着个宝。
开春插秧,别人图省事,用了新的抛秧法。老张还是弯腰一棵一棵地栽,手指插进泥里,能感觉到水温,感觉到土里细微的动静。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仿佛通过指尖,和这片地通了气。夏天稻子抽穗的时候,他那片田的绿,看着就比别人家的厚实、沉稳些。不是那种虚浮的旺,是一种往下沉的、扎实的绿。
秋收,打下来的谷子,一上秤,亩数没多太多,但抓一把在手里掂掂,实在。碾了米,煮一锅新米饭,满屋子的香。那香味,不是扑鼻的烈,是绵绵的,带着甜丝丝的底气。儿子从城里回来,吃了两碗,搁下碗说:“爸,这米,有小时候的味儿。”就这一句话,老张觉得,一年到头在日头下的那些晒,值了。
他掐灭烟头,走回田里。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忽然明白了爷爷那句话。土地伦理,这词儿文绉绉的,他不懂。但他知道,人和地,处久了,就有感情,就有规矩。你不能光想着从它那儿拿,你得想着给它回馈。这回报不是立时叁刻的,它慢,它藏在每一季的风雨里,藏在每一粒看似平常的粮食中。这是一种长久的、相互的照应。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也给老张和他的地镀了一层金边。远处传来几声狗叫,炊烟在村舍上空袅袅升起。老张拍了拍手上的土,心里那份因为土地“疲累”而生的隐约焦虑,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地没变,或许是他看地的眼光变了。当你不再仅仅把它看作生产粮食的工具,而是一个活着的、有记忆的、需要对话的伙伴时,很多东西就不同了。
他扛起锄头,慢慢往家走。回头再看看那片笼罩在暮色里的田地,黑黝黝的,沉默着,却又仿佛在呼吸。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会来这里。久一点,再久一点。这里的故事,对于根,对于时间,对于那些深埋在黑土之下、安静生长的力量,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