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女友
图书馆的女友
我是在大叁那年的秋天注意到她的。不是一见钟情那种——说实话,最开始吸引我的,是她手边那本厚厚的《中世纪西欧城市史》。这书冷门得连书脊都崭新,在我们这所理工科大学里,像个走错片场的演员。
她就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第叁排,左边。窗外的梧桐叶子正黄得透亮,光斜斜地照进来,把她握着笔的手映得几乎透明。她看书的样子很特别,不是飞快地翻页,而是看几行,就停下来,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轻轻点着,像在跟书里的古人低声商量什么。有时候她会忽然笑起来,嘴角弯成一个极小的、克制的弧度,然后赶紧抿住,抬眼看看四周,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我找了个斜对面的座位,成了她的“固定邻居”。我的“预习”变得规律起来——每周二、四下午,雷打不动。去得比她稍早一点,摊开一本比我脸还干净的《高等数学》,眼睛的余光却拴在她那边。她总是准时出现,帆布包,保温杯,笔记本是那种最普通的横线本,已经用掉厚厚一摞。她的世界好像就缩在这个角落里,安稳,笃定,带着旧纸和墨水混合的那种沉静气味。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因为一场雨。深秋的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图书馆的玻璃穹顶上。她没带伞,收拾好东西,望着窗外发愁。我鼓了一学期的勇气,大概被那雨声催活了,蹭过去,把手里多余的伞递过去。“同学,先用这把吧。”话出口,干巴巴的。她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伞,接过去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柔和。那把伞是黑色的,很普通,还伞的时候,她仔细地折好了,伞带也系得整齐。
后来,我们开始有了简单的交流。借书卡递错的时候,她会指指正确的机器;我偶尔“忘了”带笔,她会默不作声推过来一支。对话从“这本书有人吗”慢慢变成“这本书挺难啃的吧”。我知道了她叫沉言,历史系的,正在准备一篇对于市民自治的论文。她说起那些尘封的档案和古老的行会章程时,眼睛里有光,那种光让图书馆顶灯都显得黯淡了。她提到一个词,叫“精神角落”。她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这样的角落,不被打扰,完全属于自己,用来安放那些在现实中略显笨拙的热爱。图书馆,就是她的那个角落。
我们的关系,是一种缓慢的“文本间性”。这个词是她某天随口说的,当时她在比较不同版本的史料。她说,文本和文本之间会相互参照,彼此注解,形成新的意义。我们之间好像也是这样。不靠密集的聊天,不靠刻意的约会,而是在这个固定的空间里,用各自阅读的侧影、翻页的声响、偶尔交汇又迅速移开的目光,互相注解着。我知道她周叁下午会去古籍阅览室,她知道我周五上午必定补觉缺席。这种沉默的“互文”,比许多喧闹的交谈更让我感到踏实。
有一天,她没来。她的座位空着,窗外的光直接打在桌面上,亮得刺眼。我心里忽然也空了一块,那本《高等数学》上的符号,一个个都跳起舞来,根本看不进去。我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这个“角落”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需要了?
第二天下午,我心神不宁地走进阅览室。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坐在那里,正微微偏头,看着窗外。我走过去,她转过头,脸上有一丝疲惫,但眼睛还是亮的。“昨天去市档案馆查资料,跑了一整天。”她小声解释,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坐下来,翻开书。那一刻,心里那种失而复得的安稳,让我明白了点什么。
我们从未定义过彼此的关系。不是恋人,似乎又比普通朋友多了一层温暖的“共生”。在那些被书本环绕的午后,时光仿佛被拉长了,又被书香浸得沉甸甸的。她构成了我对那段青春最宁静的回忆背景——一个在知识地图上安静探索的侧影,一个让我体会到“深度沉浸”之美好的引路人。后来,我们毕业,各奔东西,联系渐渐淡了。但那把黑伞,那些斜照的阳光,那些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安静而丰盈的“精神角落”,永远留在了那里。它告诉我,有些陪伴,不必言说,却能在生命里留下最深、最静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