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父亲紫色大龙上写作业
坐在父亲紫色大龙上写作业
那辆“紫色大龙”,其实是父亲那辆老旧的二八式自行车。车身上的漆,原本是枣红,日子久了,风吹日晒的,就褪成了一种深深的、发暗的紫。车架子又高又大,横梁粗壮,父亲说,这车扎实,能载重,像条踏实肯干的老龙。于是,它就有了这个名字。
放学铃一响,我总爱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踮着脚张望。远远地,看见那抹熟悉的紫色,晃晃悠悠地从人潮里钻出来,心里就一下子踏实了。父亲个子高,腿长,一下就能跨上那高高的座垫。我呢,就等着他停稳,然后被他那双有力的大手一托,稳稳地放到那根冰凉的横梁上。我的后背,正好贴着父亲温热的胸膛。
这横梁,就是我的“移动书桌”。书包挂在车把上,作业本摊开在眼前,手里攥着铅笔。父亲蹬起车来,不快,稳稳的。风就从耳边轻轻擦过,带着傍晚特有的、暖洋洋的气息。街道两旁的店铺、行人、梧桐树,像一幅流动的画卷,慢慢地往后退。我就在这晃悠的节奏里,和数学题较劲,在方格本上写下歪歪扭扭的造句。
“这题不会?”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闷闷的,带着胸腔的震动。我“嗯”一声,他就慢慢停下车,一只脚支在地上,车身微微倾斜。他就那么俯下身,下巴几乎要碰到我的头顶,看着本子,用最简单的法子给我讲。讲完了,也不急着走,等我完全弄懂了,在本子上写下答案,他才重新蹬起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和父亲偶尔一两句的讲解混在一起,成了我最安心的背景音。
有时候,写着写着,我会走神。看天上变幻的云,看路边卖糖人的老爷爷。笔尖就停在纸上,不动了。“又想什么呢?”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赶紧收回心思,继续和作业“搏斗”。这小小的横梁,仿佛是我的专属世界,前头是车把和铃铛,两边是父亲环着我的手臂,身后是他宽厚的依靠。外头车马喧闹,我这里却自成一方安稳的小天地。
最难忘的是下雨天。父亲会拿出一件很大的、半透明的塑料雨衣,把我整个儿罩进去,连人带作业本。雨衣里光线朦胧,空气潮湿,带着塑料特有的味道。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雨衣上,外面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我蜷在里头,借着透进来的天光,继续写我的字。父亲在雨衣外头,奋力蹬着车,我只能听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和车轮轧过积水的声音。那紫色的大龙,在烟雨迷蒙中,成了一条真正沉默前行、为我遮风挡雨的龙。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小巧,漂亮,骑起来轻快得像只鸟。再也不用坐在那硌人的横梁上了。父亲的那辆“紫色大龙”,也渐渐被更便捷的电动车替代,最终不知停放在了哪个角落,覆满了灰尘。
可不知怎么的,后来坐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面对一桌子参考书和电脑,我反而常常会想起那段在横梁上写作业的时光。那时觉得挺窘迫的,地方窄,姿势也别扭。可现在想想,那份在颠簸移动中拥有的、被稳稳守护着的专注感,那份混合着风声、父亲呼吸声和铅笔沙沙声的独特沉浸体验,后来好像再难寻到了。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的不仅是我的体重和书包,更是一段缓慢而亲密的、共同前行的旅程。它用一种最朴实的方式告诉我,所谓踏实,所谓心安,有时候,就是背后那个为你稳住车头的人,和那段你们一起走过的、吱呀作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