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草影院
九九草影院
我家巷子口拐角,原来有家录像厅,叫“九九草”。招牌早就褪色了,红底黄字,边角卷着,风一吹哗啦响。小时候总觉得这名字怪,草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九九”,像是要长到天荒地老似的。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我们都叫他老陈。店不大,就一间门面,里头用叁合板隔出两个小间,摆着十几把折迭椅。空气里总混着股复杂的味道:老式放映机散热片的金属味、椅垫上淡淡的汗渍气,还有老陈桌上那杯浓茶飘出的苦香。那会儿网络还没这么发达,手机也只是能打电话发短信,我们的课余时光,有一大半是窝在这座椅里打发的。
老陈这人话不多,但选片子有点独到眼光。他不像别家尽放些打打杀杀的热闹戏,他的片单里,总夹着些“怪东西”。我记得有回,他放了一部黑白老电影,讲的是个小镇邮差的故事,节奏慢得像是老挂钟的摆,画面也灰扑扑的。我们几个毛头小子看着直打哈欠,嚷嚷着要换碟。老陈也不恼,靠在门框上,点了支烟,慢悠悠地说:“急啥?这味儿,得咂摸。”
说来也怪,那天我们居然都看完了。片子结尾,老邮差退休那天,独自走过送了一辈子信的街道,街坊们都没特别说什么,只是在他经过时,默默点了点头。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放映机沙沙的转动声。走出录像厅,傍晚的阳光斜照过来,看着巷子里炊烟袅袅,忽然就觉得,平日里看惯的街景,好像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懵懵懂懂地感觉到,电影里的“人生”,原来能和自己的世界悄悄连上。
这大概就是老陈的“九九草影院”最特别的地方吧。它不只是一个看片子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有点破旧的“时光入口”。在这里,你能撞见世界的各个角落,各种活法。一部好的电影,就像一扇精心设计的窗,推开它,涌进来的不只是光影故事,还有一阵阵或许从未体验过的风。它让你看到,原来人生可以这样选择,那样承受;原来喜悦有那么多种形状,悲伤也有那么多种颜色。这种透过光影去“经历”和“感受”的过程,比任何直白的说教都来得有力。
后来,巷子改造,录像厅到底还是关张了。设备卖了废品,折迭椅也不知所踪。老陈把那些碟片收拾进几个大纸箱,搬回了家。最后一次见他,他正在锁门,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锁。我问他这些片子怎么办,他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笑了笑:“留着呗。这些东西,看过,就是种过了。在心里长了根,就难忘了。”
是啊,种过了。现在,我早已习惯在宽敞明亮的电影院里看巨幕,或者窝在沙发上用手机随便点开一部片子。清晰度是高了,方便是方便了,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的大概就是那种“咂摸”的劲儿,那种和一群人挤在昏暗里,共同屏住呼吸,然后又一起松口气的温热感。更少了一个像老陈那样,默默帮你推开一扇窗的人。
前两天路过巷口,那地方早就变成了一家连锁奶茶店,亮堂得很,飘着甜腻的香气。我站了一会儿,恍惚间,好像又听见那老旧放映机沙沙的转动声,还有老陈茶杯里飘出的,那一缕淡淡的苦香。“九九草”,这名字我现在好像有点懂了。好的光影,好的故事,它不像焰火,炸一下就完。它像草籽,悄没声儿地落在你心里,一年年,一岁岁,随着你的人生一起生长。九九八十一,那生命力,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