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草小区草堂
九草小区草堂
搬进九草小区那年,我叁十出头。小区名字挺有意思,据说早年间这儿真是一片荒地,长着九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如今高楼是立起来了,可那份野气,好像还藏在角角落落里,比如我那栋楼后面,那个被人叫做“草堂”的地方。
草堂不是什么正经建筑,就是物业堆放旧花盆、破桌椅的杂物间,铁皮屋顶,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可不知从哪天起,有人把里头清出了个角落,摆上两张旧藤椅,一张缺了腿的茶几用砖头垫着。起初是几个退休的老爷子在那儿下棋,后来,遛狗的主妇、放学贪玩的孩子,甚至下班不想立刻回家的人,都爱在那儿站一站,坐一坐。
我也成了常客。倒不是那儿多舒服,夏天闷热,冬天漏风。可奇怪,一走进那扇吱呀响的铁门,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就悄悄松了。在这儿,不用端着。王大爷输了棋会骂骂咧咧,李阿姨说起儿子的婚事能叹上十分钟的气,隔壁单元的小年轻,会对着手机屏幕傻笑,又忽然沉默。大家说的话,像草堂边上那些无人打理、胡乱生长的杂草,东一丛,西一簇,没什么章法,却透着活生生的气息。
有回下大雨,我跑进去躲雨,和看门的陈伯撞了个正着。他正就着昏暗的灯光,摆弄一盆半死不活的茉莉。“这地方乱,”他头也没抬,“可自在啊。你在楼里,家家门关得紧紧的,说话都怕吵着邻居。在这儿,喘口气都舒坦。”雨点砸在铁皮顶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反而衬得屋里有种别样的安静。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草堂,就像小区的一块“情感缓冲带”。那些回家前需要消化掉的疲惫,出门时还没攒够的勇气,都能在这儿搁一搁,晾一晾。
对了,说到“情感缓冲带”,这词儿是我自己瞎琢磨的。你看现在的生活,节奏快得吓人。从公司的格子间,到家里的客厅,好像从一个“盒子”直接跳进另一个“盒子”。中间那段路,要么塞在车厢里,要么盯着手机屏幕。我们的情绪呢,也跟着压缩,变形,来不及处理。草堂这样的地方,恰恰给了情绪一个松动的缝隙。它不正规,不漂亮,所以没压力。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发会儿呆,看着光影在破藤椅上慢慢移动,感觉心里的毛躁,一点点被抚平。
后来,草堂里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拿来旧书,摆了小小一摞;有人放了个暖水瓶,贴着“自取”的纸条;甚至多了两盆绿萝,在缺角的陶盆里长得郁郁葱葱。它更像一个大家无意间共同搭建的“生活锚点”。这个锚点不依赖任何数字信号,它就在那儿,看得见,摸得着,带着灰尘和旧物的气味。你知道无论这一天过得怎样,拐进那个角落,总有熟悉的面孔,或者一片属于你的安静。
再后来,听说物业要整顿小区环境,草堂在清理名单上头一个。几个老住户去说了情,具体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反正它暂时留了下来。只是门口多了块不起眼的牌子,写着“临时歇脚处”。这名字挺好,临时,意味着不长久,但也意味着随时欢迎。歇脚,更是道出了它最朴实的用处——让赶路的人,停一停。
如今我依旧常去。有时只是路过,朝里望一眼。看见里面有人,或没人,都觉着安心。它还在,就像那九种传说里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得很。在这个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规整的世界里,能有这么个粗糙的、自在的角落,让你卸下担子,喘口实实在在的气,或许,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所能拥有的,一份小小的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