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用点力
儿子用点力
老陈蹲在院子里,手里的榔头半天没落下。那块木板总也对不齐,钉子尖歪歪扭扭地抵着,就是进不去。汗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太阳晒得他有点发晕。
“爸,我来吧。”儿子小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伸手来接榔头。老陈没松手,抬眼看了看儿子。小伙子穿着件干净的衬衫,袖口挽得整整齐齐,那双手看着比他这个当爹的还白净。老陈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你能行?这活儿得使巧劲,不是你们在电脑上敲敲打打。”话一出口,老陈自己都觉得冲。可不知道为啥,看着儿子这副文明模样,他就忍不住想较劲。好像非得证明点什么,证明这些年他在外头闯荡,家里这些实实在在的力气活,还得靠他这个老头子。
小伟没说话,只是又往前伸了伸手。老陈松了手,站起身,把位置让出来,背着手站在一旁看。小伟蹲下身,掂了掂榔头,没急着砸。他用手指把钉子扶正了,另一只手轻轻压住木板,然后扬起胳膊——
“砰!”
一锤下去,钉子进去一大半,稳当,笔直。老陈眼皮跳了跳。
“爸,您扶着点那边角。”小伟头也没抬。老陈下意识地照做了,用手抵住木板的另一头。小伟又是两锤,钉子帽平整地嵌进了木纹里,严丝合缝。接着是第二颗、第叁颗……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透着股沉稳的力道。那不只是胳膊上的劲儿,老陈看得出来,那是心里有谱,手底下才有的准头。
老陈看着儿子的侧脸,忽然有点恍惚。这身影,好像和许多年前重迭了。那时小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教儿子劈柴,柴火立不稳,斧头抡下去总是劈空。他就在旁边吼:“儿子用点力!腰杆挺直了,劲儿从脚底发出来!”小伟憋得脸通红,一斧头下去,柴火劈开了,斧子也差点砍着自己脚面。父子俩对视一眼,都哈哈笑起来。那时候的“用力”,是实打实的,是咬着牙流着汗的笨功夫。
“爸,好了。”小伟的声音把他拉回来。一个小板凳已经钉得结结实实,四平八稳地放在地上。小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那件白衬衫到底还是蹭上了点污渍。
“嗯……还行。”老陈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他弯腰拿起板凳,掂了掂,又用手按了按,确实牢靠。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对抗,像被这几锤子给震松了。
“这钉木头,跟你们搞的那些……项目,不一样吧?”老陈试着问了一句,语气缓和了不少。
小伟拧开一瓶水递给父亲,自己也喝了一口。“爸,道理其实差不多。找准关键点,一下是一下,不能乱使劲。我刚开始带团队的时候,也犯急,恨不能什么都自己上,弄得人仰马翻。后来才明白,得把劲儿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就像找准钉子头。”
老陈听着,没吭声,心里却动了动。他想起自己这些年,守着这个家,守着这几间老屋,何尝不是把所有力气都使在了“守着”这两个字上。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关键点”。可儿子这话,好像说的是另一种“用力”。
傍晚的风吹过来,凉快了些。父子俩就坐在刚钉好的小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老陈知道了儿子那个“项目”遇到了难处,资金卡住了,团队里有人想撤。小伟说的时候语气平静,但老陈听得出里头压着的分量。
“那……你打算咋办?”老陈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板凳光滑的边缘。
“得顶住。爸,就像您以前说的,劲儿得从脚底下发出来,腰杆不能弯。只是现在不光是自己咬牙,得带着相信我的人,一起找准地方,把劲儿攒足了,再往下砸。”
天边擦起了火烧云,一片通红。老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没太明白“力气”这回事。他以为力气就是筋骨上的,是吼出来的“用点力”。可儿子沉默着钉钉子的那几下,还有他此刻平静说出的“得顶住”,里面包着的力气,或许更深,更沉。
他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手掌碰到儿子肩膀的瞬间,他感觉到那衬衫下坚实的骨骼。这不再是当年那个劈柴摇摇晃晃的少年了。
“家里这堵旧围墙,开春了我想重砌一下。”老陈望着院子边那堵有些歪斜的墙,忽然说,“我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到时候,你有空的话……”
“行啊。”小伟爽快地应道,脸上露出笑容,“周末我就回来。爸,您指挥,我出力。”
老陈也笑了,心里那点别扭,彻底散了。他好像终于看懂了,儿子早就把他的“用点力”,化进了自己的骨头里,然后用一种他曾经不理解的方式,稳稳地使了出来。这力,能钉进木板,也能钉进生活里那些更坚硬的东西。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没开灯,但老陈觉得,眼前比刚才亮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