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骑小说
颜骑小说
老张把那本边角都磨得起毛的旧书递给我时,眼神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瞅瞅,好东西。”他压着嗓子,神秘兮兮的。我接过来,封面早没了,扉页上用蓝墨水竖写着四个字:颜骑小说。字迹有点洇开,显得笨拙又认真。
“这啥意思?”我掂了掂这本轻飘飘的册子,纸质脆黄,一股子旧时光的霉味儿。老张嘿嘿一笑,没直接答,只催我翻开看看。头几页是工工整整的手抄,讲的似乎是旧时城里一个叫“颜记”的车马行故事。笔调平实,就是些拉车送客、迎来送往的日常。我正觉得寻常,翻到后面,味儿忽然就变了。
故事里那个叫阿四的年轻车夫,有一回深夜收工,在城西的石板巷口,撞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姑娘没说话,只递过来一张对折的纸条。阿四不识字,攥着纸条回了车马行的大通铺,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后来找了个识字的账房先生一念,上头就俩字:快跑。
“这故事……有点意思啊。”我抬头看老张。他点了支烟,烟雾缭绕里,那点神秘的光更亮了。“往下看,这才哪儿到哪儿。”
原来这“颜骑”,不是什么香艳的玩意儿,倒像是个隐秘的行当代号。故事里的阿四,慢慢发现“颜记”车马行不简单。表面是拉车的,暗地里,干的竟是替人传递“面相”的营生。不是画,不是照片,是活生生的人,坐在你的车后头,让你仔仔细细看上一路,把那张脸,那神态,牢牢记到骨头里。到了地头,再把这张“脸”,原原本本说给等在那儿的人听。要传的话,要递的信,全在这张脸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里。收钱办事,不问来由,这便是“颜骑”的规矩。
读到这儿,我后背有点发凉。这哪儿是小说,活脱脱是一本旧江湖的行当暗语录。阿四后来也入了行,第一次“跑活儿”,载着一位神色凄惶的妇人,从城南到城北。妇人一路无言,只是到了僻静处,忽然抬手,慢悠悠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手指在耳垂边极轻地顿了叁下。阿四眼尖,记下了。到了地方,对着接头人,他把妇人的穿着、年纪、样貌细细说了,最后补上一句:“理鬓发时,手指在右耳垂下,点了叁下。”接头人听了,脸色一变,匆匆付了钱就走。
老张的烟快烧到手指头了。“看出门道没?”他问。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门道是有点,可这故事没头没尾的,到阿四因为一次传递失误,惹上麻烦,仓皇逃离车马行就戛然而止。最后一页纸空了大半,只余一行小字,墨迹很新,像是后来补的:“脸是虚的,话是假的,只有那点意思,是真的。”
“后来呢?阿四跑哪儿去了?这‘颜骑’的行当,现在还有吗?”我一肚子疑问。老张把烟头摁灭,拿起那本书,摩挲着封皮。“哪儿有什么后来。我也是很多年前,从一个收旧货的老头儿那儿淘来的。他说这书,是他爹的。他爹以前,好像在码头当过一阵子脚夫。”
我怔怔地看着那本书。原来“颜骑”的关键,不在“颜”,而在“骑”。骑是载体,是过程,是把一段无法言传的密语,藏在一张匆匆掠过的面容背后,借着风,借着颠簸的路,借着车夫一双沉默的眼睛,送到该去的地方。这行当,怕是早就绝迹了。现在谁还费这个劲?一个电话,一段视频,什么都清清楚楚。
可我又总觉得,有些东西,是电话和视频传不了的。就像那妇人点在耳垂下的叁下手指,轻得几乎看不见,里头藏着的惊慌、决绝、或是嘱托,怕是只有阿四那样,在沉默中用全部心神去“看”的人,才能准确地捞起来,再原样递出去。这种传递,需要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
我把书还给老张。他随手塞进一个堆满杂物的抽屉里,好像那不是什么稀罕物。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我忽然想,我们现在,每天刷过多少张脸?屏幕上的,街头的,精致的,模糊的。可又有哪一张脸,我们曾像阿四那样,屏住呼吸,用沉默的几分钟,去真正地“骑”上一程,读懂那眉眼下,或许存在的、仅有一次的密语呢?
老张开始泡茶,瓷杯碰得叮当响。那本《颜骑小说》,静静地躺在抽屉的阴影里,像个被遗忘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