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工和搓澡工2022
搓澡工和搓澡工2022
老李的毛巾搭在肩上，已经湿透了。不是水汽蒸的，是汗。他盯着眼前这堵贴满白色瓷砖的墙，手里的搓澡巾卷了又松，松了又卷。隔壁淋浴间哗哗的水声，混着客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他耳朵里嗡嗡的，全是儿子昨晚在电话里说的话：“爸，你那活儿……太累，又挣不了几个。回来吧，我这儿缺个看仓库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回来？回哪儿去？老李在这澡堂子干了快二十年。从“小李”干到“老李”，从手脚麻利、被老主顾夸“有劲儿，会找地方”的小伙子，干成了如今腰有点弯、手上茧子一层又一层的中年人。这方寸大的搓澡区，哪块瓷砖裂了缝，哪根水管爱滴水，他闭着眼都清楚。他的世界，就是这氤氲的水汽，客人背上搓出的灰，还有那一声舒坦的“哎呦，得劲儿！”。这叫手艺，老李一直这么认为。可儿子的话，像根小刺，扎在心里，不疼，但总在那儿，让你时不时硌应一下。
他想起了刚来那会儿。那是什么光景？澡堂子热闹得像集市。下班的工人，退休的老人，甚至有些做小生意的老板，都爱来。泡透了，往搓澡床上一躺，天南海北地聊。老李不只是个搓澡的，有时候像听故事的，有时候像劝架的，有时候，就只是默默听着。那时他觉得，自己这双手，不光能搓掉泥，好像也能搓掉人身上一些看不见的疲乏和烦闷。那份被需要的感觉，实在，暖和。
可现在呢？老李环顾四周。澡堂还是那个澡堂，但味道好像不一样了。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偶尔来一个，皮肤光溜溜的，自己在家天天洗，哪有什么泥可搓？躺下没两分钟，手机响了，接起来就没完。老李的手艺没了用武之地，有时候轻轻几下就完事，收钱都觉得有点亏心。老主顾呢，也越来越老，有的走了，有的不常来了。水汽还是那么浓，但老李觉得，有点冷清了。
“2022年……”老李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这个年份。这不是儿子总挂在嘴边的词儿么。说什么“2022年了，谁还去澡堂子搓澡”，“2022年了，什么都讲究个效率”。在老李听来，这“2022年”像个巨大的、看不见的罩子，把他熟悉的一切都罩在了外面。外面是快的，是新的，是光鲜亮丽的。而他，还守着这一池热水，一套“过时”的手艺。
正愣神呢，王大爷趿拉着拖鞋过来了。“老李，今儿可得给我下点功夫，这肩膀轴，僵得慌。”王大爷是老熟人，快八十了，一周雷打不动来一次。老李应了一声，手上抹上去澡泥，从脖颈开始，力道均匀地往下走。他的手指一搭上去，就知道王大爷哪个关节有旧伤，哪块肌肉绷得紧。他没用什么花哨手法，就是实打实地，用巧劲把那股僵劲儿化开。
“对，就这儿……哎，舒坦……”王大爷眯着眼，“还是你这手有准头。我孙子前阵子带我去那什么‘科技养生馆’，机器在身上滚，热乎乎的，贵不说，完事儿感觉没着没落的，不像你这手，有活气儿。”
“活气儿？”老李重复了一句，手里的动作没停。
“是啊，人手有温度，知冷知热，知道轻重。”王大爷叹口气，“这玩意儿，机器哪有？”
老李没接话，心里那根刺，好像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2022年了，什么都讲求快，讲求新。可有些东西，是不是正因为快了、新了，反而被弄丢了呢？就像这搓澡，看起来是清洁身体，可往深了想，它也是一份接触，一种最朴素的关怀。机器能搓掉泥，能搓掉那份人与人之间，通过一双手传递的踏实和懂得吗？
水汽还在蒸腾，模糊了视线。老李给王大爷搓完后背，又仔细打了遍肥皂。他看着自己这双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却依然宽厚有力的手。这双手，认得许多人的后背，记得许多生活的艰辛与平和。它或许跟不上“2022年”的速度，但它握着的，是一些更慢、更旧，却未必没有分量的东西。
儿子电话里说的那个看仓库的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那仓库里，有这一池热水的温度吗？有王大爷那声“舒坦”的信任吗？老李拧干毛巾，递给王大爷。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自己守着的，不只是一份工，一点手艺。他像个老派的摆渡人，在这热气腾腾的方寸之地，渡人片刻的松快，也渡自己一份心安。
澡堂子的门又被推开，带进一阵凉风，旋即被更大的暖意吞没。老李把肩上的湿毛巾重新展平，搭好。他知道，下一个客人快来了。2022年的太阳在外面照着，而2022年的老李，还站在这里，他的“战场”就是这张铺着塑料布的床，他的“武器”就是手中这块用了多年的搓澡巾。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大概需要有人守着，让它别变，或者，变得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