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在上一个在下
两个在上一个在下
老李头蹲在自家院门口,眯着眼看那根电线杆。杆子顶上,两只麻雀正叽叽喳喳,你啄我一下,我挤你一下,争着那点儿最舒服的位置。底下横伸出来的电线上,却孤零零蹲着另一只,缩着脖子,偶尔抬头望望上头那两位的热闹,也不叫唤。老李头“啧”了一声,吐出个烟圈,这景象,他太熟了。
这不就是他家里前些年的光景么?俩儿子没成家时,整天为点鸡毛蒜皮吵得房顶要掀开,争电视争游戏机,甚至争谁碗里的肉多一块,那真是“两个在上”,谁也不让谁,家里整天嗡嗡响。他和老伴呢,就成了那“一个在下”,劝不动拉不开,只能蹲在“生活”这根电线底下,仰着头看,心里干着急。
后来啊,事情起了变化。两个小子前后脚结了婚,买了房,都搬出去了。家里一下子空了,静得能听见墙上老挂钟的秒针在走。老李头起初觉得,这下可清净了,挺好。可没过多久,那股静劲儿就变了味,成了空落落。他和老伴吃饭,面对面,碗筷碰出的声音都显得特别大。这时候他才咂摸出来,以前那种“在下”,虽然吵得慌,但至少有热气儿,有牵连。现在呢,像是被晾在了空荡荡的平地,连根能仰望的电线杆子都没了。
转折点在上个月。老伴不小心扭了腰,躺床上动弹不得。老李头一个电话,两个儿子,两辆车,几乎同时冲进了院子。那阵势,把隔壁邻居都引出来看。接下来的日子,可就热闹了。
老大说请个专业护工,钱他出,省心。老二不干,说外人哪有自家人贴心,他媳妇可以每天来做饭。俩人就在客厅里,又像小时候那样争了起来,一个说方案周全,一个说心意实在,嗓门一个比一个高。老李头坐在老伴床边,听着外头熟悉的争吵声,忽然笑了,对老伴说:“你听,这调调,又回来了。”
但这回,味道全不一样了。他悄悄观察,老大虽然坚持请护工,可每天下班,甭管多晚,必定绕过来坐十分钟,摸摸老妈的额头,问问老爸的药吃了没。老二嘴上说着让媳妇来,自己却抢着把给老妈翻身、按摩的力气活儿全包了,累得满头汗也不吭声。他们依然在“争”,在“两个在上”,可争的内容,从“我要那个”,变成了“我能多做点什么”。
老李头心里那面镜子,忽然就透亮了。他以前觉得,“在上”就是风光,就是掌控;“在下”就是无奈,就是承受。现在他明白了,这上上下下,根本不是个固定的位置,它是个流动的圆。孩子小时候,父母在“上”,遮风挡雨,那是托举;父母老了,孩子不知不觉站到了“上”面,用他们的方式支撑着家,这叫反哺。而那种看似在“下”的牵挂与依赖,恰恰是维系这个圆、让“在上”那份责任变得柔软而温暖的轴心。
老伴能下地那天,俩儿子又因为庆祝是去饭店还是在家吃吵了一通。最后决定在家,老大买来硬菜,老二下厨掌勺。饭桌上,酒杯碰得叮当响,声音还是那么大。老李头抿了一口酒,透过窗户,又看到那根电线杆。巧了,顶上那两只麻雀飞走了,原先下面那只,扑棱棱飞到了中间的位置,悠闲地梳理着羽毛。而更高远的天空,一只不知名的鸟,正平稳地滑过。
他收回目光,桌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蒸腾,模糊了儿子们争论哪个牌子的酒更好的脸。这热气腾腾的日子啊,不就是由这些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的瞬间填满的么?没有永远在上的权威,也没有恒定在下的委屈,有的只是在生活的杆子上,因着那份沉甸甸的家庭责任与割不断的亲情纽带,彼此守望,轮流担当,共同维系着那份最踏实的生活平衡。
老李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勺子,给吵得最凶的老二碗里,舀了一个他最爱吃的肉丸。老二愣了一下,停住话头,夹起来吃了。桌上忽然安静了两秒,然后,大家又都说起了别的话,声音依旧洪亮。窗外的电线杆上,不知什么时候,又落上了新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