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魂二
和尚魂二?
老李头蹲在村口的石磨盘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远处山路上那个越来越小的灰色背影。那是个和尚,云游到此,住了叁天,今早天没亮就收拾行囊走了。“这师傅,怪哩。”老李头吐出一口烟圈,对围过来的几个后生说,“夜里总听他屋里有人说话,细细碎碎的,可进去送斋饭,明明就他一个。”
后生们哄笑起来,说老李头年纪大了耳朵岔了音。可老李头固执地摇摇头,他用烟杆敲了敲石磨:“我活了大半辈子,听过风声雨声,还没听过自己跟自己聊得那么热闹的。那感觉……就像他身子里,还住了另一个人。”这话让空气静了静。山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莫名添了几分凉意。
和尚法号“慧明”,是从很远的南方来的。他说自己是在寻一样东西,问具体寻什么,他只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便不再言语。村里人看他眼神清明,举止也端正,便留他在村尾那间废弃的土地庙暂住。庙虽破,收拾一下也能遮风挡雨。
慧明和尚话不多,除了早晚课和外出化缘,大部分时间都在庙里打坐。但怪事,就出在这打坐上。不止老李头,隔壁拾柴的妇人也有回瞥见,黄昏时分,庙里那尊残破的泥塑神像影子,被拉得老长,晃晃悠悠的,竟有几分像两个重迭的人影在对着拜。妇人吓得丢了柴火跑回家,病了两天。消息悄悄在村里传开,大家看那和尚的眼神,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有天傍晚,村里最淘气的孩子铁蛋,玩弹弓打鸟,石子儿偏了方向,“啪”一下打碎了庙窗户上最后一块完整的旧麻纸。铁蛋吓坏了,扒着窗台想看看和尚在不在,准备挨骂。这一看,却让他愣在原地。
屋里没点灯,昏暗的光线里,慧明和尚端坐在蒲团上,背对着窗户。可他的影子,被天边最后一抹惨淡的夕照投在对面墙上,那影子……竟然在微微晃动,不是风吹烛火那种晃,而是像有两个人在低声争执,肩膀一耸一耸的。铁蛋甚至好像听见了极轻的、重迭的叹息声,一声苍凉,一声却透着某种年轻的焦躁。他“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下,村里彻底议论开了。“和尚魂二?”——这个带着土腥气和神秘感的词,不知从谁嘴里先冒了出来,迅速成了大伙儿私下议论的焦点。意思是,这和尚莫不是被什么东西跟上了?或者,他修的是什么古怪法门,一个人修出了“两条魂”?
慧明似乎察觉了村里的气氛,但他依旧平静。只是在离开前那天,他主动帮村头孤寡的刘婆婆修好了漏雨的屋顶。刘婆婆留他喝水,颤巍巍地问:“师傅,您心里……是不是装着很重的事?”
慧明接过粗瓷碗的手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山,沉默了很久。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挣扎,有追忆,还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婆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每个人心里,或许都住着过去的自己。他时常跳出来,问你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说他是心魔,他却记得你最初的模样。”这话玄之又玄,刘婆婆没全懂,却莫名觉得心酸。
他走后,对于“和尚魂二”的议论渐渐淡了,成了茶余饭后一个有点悚然又有点唏嘘的谈资。只有铁蛋,后来跟着镇上的先生认了几个字,有回读到一句古诗:“此身虽异性长存”,忽然就想起那个黄昏墙上的影子。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
或许,那并非什么邪祟的“二魂”。一个人决意踏入空门,斩断红尘,那需要多大的决心?那个曾经在红尘里哭笑爱憎、有着另一副面孔和名字的旧我,真的能像剪掉头发一样,轻易剃度干净吗?那个影子,会不会是他在与过去的自己,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而艰难的告别?
山路上,慧明的背影早已消失。他将继续他的云游,他的寻找。他寻找的,或许并非某样具体的事物,而是一种能让“两个自己”真正和解的平静。风穿过空山,吹过废弃的小庙,仿佛一声悠长的、无人应答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