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热带鱼
冰冷的热带鱼
老陈的店开在街角，门脸不大，招牌上“热带鱼”叁个字褪了色。推门进去，一股暖烘烘的湿气混着轻微的水泵声扑面而来。和外面冬日的干冷一比，这里简直像个袖珍雨林。我搓着手，凑近一个鱼缸。
缸里是几条“七彩神仙”，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够我吃半个月的饭。它们慢悠悠地巡游，身上的条纹像流动的虹。真漂亮，漂亮得有点不真实。我盯着它们看，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些鱼的眼神——如果鱼也有眼神的话——空空的。它们就在那一方剔透的水里，按着固定的路线，一圈，又一圈。
“好看吧？”老陈不知何时站到我旁边，手里捞网的木柄磨得发亮，“这鱼娇贵，水温差一度都不行，吃的饲料得进口，比人还金贵。”他语气里有点自豪，也透着点说不清的疲惫。
我点点头，目光移到旁边一个小缸。里头是几条最普通的红绿灯鱼，挤在一起，抢着一点鱼食。热闹，有生气，但总觉得少了那份“仙气”。这大概就是价格的区别。贵的鱼，连孤独都显得很高级。
“有没有觉得，它们其实挺寂寞的？”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老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皱纹堆在眼角。“寂寞？它们懂啥寂寞。人呐，就是爱瞎琢磨。”他转身去照料别的鱼缸，背影在水族箱的蓝光里有些模糊。可我总觉得，他那个笑，有点勉强。
我开始常去老陈的店里，不常买，就是看。我看那些龙鱼像威严的君主，在属于自己的“宫殿”里独自逡巡；看一群孔雀鱼尾巴像彩绸一样散开，热闹底下是机械的繁衍本能。灯光把水照得透亮，水草葱郁，造景精美，一切都符合人们对“生机勃勃”的想象。但那份生机，是静默的，是被玻璃牢牢框住的。这是一种彻底的“隔绝”。它们活在一个人工打造的完美季节里，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溪流，什么是湖泊，什么是随波逐流或逆流而上。
有天下午，店里就我一人。一个巨大的展示缸里，加热棒忽然暗了下去，指示灯灭了。我赶紧叫老陈。他跑来一看，嘴里啧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换备用棒。就那么十几分钟，缸里的水温估计降了一两度。那些原本悠哉的神仙鱼，动作明显加快了，显得有些焦躁，聚在还在发烫的旧加热棒旁边。
“就这点温差，要命呢。”老陈盯着温度计，头也不回地说。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种“冰冷”从何而来。它们的绚丽、优雅，它们整个生存的“热带”，都系于一根电线，一个灯泡，一个随时可能出故障的机器。那种温暖是假的，是悬在头顶的、冰冷的科技维持的幻觉。一旦断电，华丽的伪装褪去，剩下的就是迅速逼近的、真实的寒冷。
这想法让我打了个寒颤。我们呢？我们给自己造了多少这样的“缸”？恒温的空调房，精准推送的信息流，按部就班的生活轨迹。我们追求着一种没有波澜的舒适，把自己安置在看似完美的环境里，避免一切“温差”。可这是活着吗？还是一种更精致的、动态的标本？我们也在害怕，害怕那根“加热棒”突然坏掉，害怕看到玻璃之外那个我们早已不适应、也无法掌控的真实世界。
后来我还是会去老陈的店里，依旧看鱼。但看的眼神不一样了。我依然欣赏它们的美，却也看清了那份美底下的脆弱与疏离。灯光下的水波依旧温柔，映在墙上，晃动着如梦似幻的光影。而我只听见，无数台水泵在寂静中，发出嗡嗡的低鸣，那是这个“热带”世界里，唯一真实、持续不断的心跳声，冷静地维系着一场不肯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