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屋真帆
漆屋真帆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我拐进巷子,远远就看见那间铺子亮着灯。暖黄的光从老旧的木格窗棂里透出来,把门口那块褪了色的蓝布帘子染得柔和。帘子一角,用墨笔写着叁个字——“漆屋”。真帆这个名字,是后来才从街坊口中听来的。
推门进去,没有预想中的刺鼻气味,反而是一股沉静的、带着木头与植物清冽的微香。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位穿着藏青色工作围裙的女性,背对着门,正低头用一块软布,极其缓慢地擦拭着手里的一只木碗。她听到声响,回过头,冲我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却没说话。那笑容,就像她手中那层漆面,不张扬,却温润有光。我想,这大概就是真帆了。
店里摆着的东西不多。几个碗碟,几枚发簪,还有几个看不出用途的、造型别致的小盒。它们大多通体黝黑,但那黑不是死板的,而是像深不见底的夜空,又或是收敛了所有光泽的墨玉。偶尔几件点缀着金粉或螺钿,那金色便像是从黑夜中自然生长出的星辰,毫不突兀。
我忍不住凑近看一个巴掌大的小方盒。它黑得纯粹,表面却映出天花板上灯管的模糊倒影,光滑得像一汪静水。“这叫‘拭漆’,要反复涂上几十遍,每一遍都得等它干透,再细细打磨。”真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她走过来,没有直接推销,只是用指尖虚虚地划过盒盖,“你看,这光是从漆层深处透出来的,不是浮在面上。急不来。”
“做一件,要很久吧?”我问。
“嗯,以‘年’算吧。”她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调漆要看天气,涂漆要看心境,打磨嘛……靠的是手感。有时候做着做着,觉得不对,就全部刮掉重来。”她顿了顿,拿起旁边一块看似不起眼的磨石,“过程很枯燥。但你能感觉到,你和这木头,和这生漆,在一点点地交流。最后它成了什么样,一半是手艺,一半是时间的脾气。”
时间。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了具体的重量。在这个什么都在追求“快”的世界里,她的“漆屋”像一个固执的刻度,记录着另一种流逝的方式——不是消耗,是沉淀。
我又看向她的双手。手指不算纤细,甚至有些粗糙,沾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漆色。但这双手,却能赋予物件如此深邃的生命质感。那不是机器压制的光滑,也不是流水线产物的整齐划一。那是一种经由无数次重复、等待、触摸后,人与物共同生长出的、独一无二的质地。温润,妥帖,带着手作的温度,也带着时间留下的、无法复制的呼吸感。
“为什么坚持做这个呢?”话出口,我才觉得有些唐突。
真帆却笑了,眼睛看向架子上那些沉默的器物。“大概是因为,‘慢’本身就有力量吧。”她缓缓说道,“漆器用它,来封存光泽和坚固。我们人呢,有时候也需要一点这样的‘慢工’,来对抗外头的浮躁。捧着这样的碗吃饭,你会不自觉地,也慢下来一点。”
离开时,我没买那个最光亮的小盒,反而带走了角落里一个略显朴素的黑色茶则。它线条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但握在手里,那弧度却意外地贴合掌心。真帆仔细地用和纸把它包好,动作轻柔得像在照料什么。
巷子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喧闹声声入耳。但我握着那个小小的茶则,掌心传来微凉而坚实的触感,心里却奇异地安静下来。漆屋里的光阴,和真帆那份不疾不徐的专注,仿佛透过这层薄薄的漆,也传到了我的手上。这或许就是手艺人的匠心守护吧,守护的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一种让时间变得厚重、让物品拥有体温的可能。在这个容易遗忘的时代,还有人愿意这样,用一辈子,去做好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