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母亲如如
疯狂的母亲如如
小区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疯婆子如如”。其实她本名挺文雅的,姓林,单名一个茹字。可不知怎么的,传着传着就成了“如如”,还加上了“疯婆子”的前缀。
说她疯,是有由头的。每天雷打不动,早上六点,下午四点,她准会推着那辆老旧的婴儿车在花园里转悠。车里铺着柔软的鹅黄色毯子,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兔子,空荡荡的,没有孩子。她一边推,一边低头细语,声音轻柔得像在哼唱。“宝宝看,花开了哦。”“今天风大,妈妈给你盖好。”那神情专注又温柔,仿佛车里真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时间长了,大家都躲着她走。晨练的大妈们远远看见那辆婴儿车过来,聊天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去,眼神里带着七分同情,叁分忌讳。孩子们也被大人告诫:“别靠近那个推空车的阿姨。”仿佛她的“疯”会传染似的。
我和她住同一栋楼,偶尔在电梯里碰到。她总是先小心地把婴儿车护在角落,然后对我腼腆地笑笑,点头算是打招呼。她其实收拾得很干净,齐耳短发,衣服素净,只是眼神有点飘,好像总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次我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宝宝多大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暗下去的炭火被风吹出了红晕。“快两岁啦,特别爱笑。”她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分享欲。然后,她又突然收住,眼神黯淡下去,紧紧抓着婴儿车的把手,不再说话。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图和她聊“孩子”。
对于她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她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受了刺激;有人说她年轻时遇人不淑,孩子被带走了。版本不一,但核心都指向一场巨大的失去。她的“疯狂”,似乎就是从那场失去里长出来的藤蔓,紧紧缠住了她的日常生活。
直到那个暴雨天。我忘了带伞,冲进单元门时浑身湿透,却看见如如正蹲在门口,婴儿车放在一边。她不是一个人。一只瘦骨嶙峋、瑟瑟发抖的流浪猫被她用旧毛巾裹着,她正一点一点,耐心地擦去猫身上的泥水和雨水。嘴里念叨的,还是那种哄孩子般的语调:“不怕不怕哦,回家了,妈妈在这里。”雨声哗哗,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那一刻,她脸上那种近乎圣洁的温柔和专注,让我心头一震。那不是一个“疯婆子”的表情,那是一个母亲的表情,纯粹、本能,只是她的“孩子”,以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着。
后来我从一位老邻居那里,听到了一个更接近真实的版本。如如的确有过一个女儿,先天不足,只在世上停留了短短叁个月。那叁个月,是她全部的天堂,也是她后来所有地狱时光的参照。她没吵没闹,只是安静地“病”了。她保留着孩子所有的东西,并且日复一日,用那辆婴儿车,推着那个无形的“孩子”,完成她心中一个母亲应做的所有陪伴。
我突然理解了她的“疯狂”。那不是医学意义上的精神错乱,而是一种情感的“溺水”。她沉在了母爱的深海里,不愿意浮上来,因为岸上没有她要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把那份无处安放、浩瀚如海的母爱,寄托在了一声声低语、一次次散步,甚至是对一只流浪猫的本能呵护里。这行为在旁人看来荒谬,对她而言,却是维系呼吸的唯一方式。这是一种极致的、孤独的守望。
再在小区里见到她推着车,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了。那辆空婴儿车,在我眼里不再是怪异和恐怖的象征。它很沉,里面装着一个母亲破碎后又重塑的世界,装着永不消逝的爱的本能。她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旁人无法介入的漫长告别,或者说,一场永不终结的陪伴。这份爱,看似指向虚无,却比许多触手可及的实物,更加真实而沉重地存在着。风轻轻吹动车上的遮阳棚,我好像终于听懂了,那里面不是空的,那里装着一个母亲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