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1984保罗和雪莉2
美式1984保罗和雪莉2
保罗把超市的购物清单揉成一团,塞进连帽衫的口袋。清单上除了牛奶和面包,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快被磨掉的小字:“老地方,周四。”他抬起头,街对面巨型电子屏上的新闻主播正用那种永远不会出错的微笑播报着:“今日‘和谐指数’再创新高,公民满意度持续提升。”保罗觉得那笑容像一层保鲜膜,紧紧裹住屏幕里的一切,也裹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和雪莉的“老地方”,是城南一家快倒闭的实体书店。这年头,人们都在“优阅”平台上看电子书,那里头的推荐书目每周更新,据说都是根据“个人福祉指数”智能匹配的。保罗上次在“优阅”上搜索一本讲二十世纪历史的老书,结果平台给他推了整整一页的《积极思维创造美好生活》。他关掉屏幕,觉得有点冷。
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这对保罗来说,是自由的味道。至少在这里,文字是印在纸上、钉在一起的,不会在你读到一半时突然消失或改变。雪莉已经到了,她躲在两排高高的书架后面,手指正拂过一本硬壳书的书脊。她看到保罗,没说话,只是轻轻抽出了那本书,递给他。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
“你疯了?”保罗压低声音,手心瞬间出了汗。这本书在“优阅”上的分类是“古典社会寓言小说”,介绍只有一句话:“描述一个虚构社群的治理寓言。”完整的纸质版,几乎绝迹了。
“看看封底。”雪莉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保罗翻过来,封底贴着一张褪色的旧价签,下面,有人用极细的笔尖写了一行小字:“他们定义过去,我们记忆真实。”书页间,夹着几张对折的、边缘毛糙的纸,上面是用老式打字机敲出的密密麻麻的故事片段,讲的都是些普通人的日常,却和新闻里说的那种“普遍幸福”一点也不一样。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雪莉靠着书架,目光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说,总得有人记住事情本来的样子。不是被‘修订’过的样子。”保罗忽然明白了。那个无处不在的“优阅”平台,那个根据“个人福祉指数”投喂信息的系统,它的核心就是一种记忆管理。它不只是推荐你读什么,更是在温柔地、悄无声息地让你忘记一些东西,同时记住另一些被精心修饰过的东西。
保罗感到一阵颤栗,不是害怕,而是某种东西被唤醒的激灵。他想起自己为什么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他的生活被“满意度”包围,工作不错,娱乐充足,但他好像失去了描绘自己人生轨迹的能力,所有的色彩都是被设定好的。记忆管理,管理掉的难道只是过去的新闻和历史吗?会不会连我们昨天的感受、上周的困惑、去年那个未能实现的冲动,都被一点点修剪、抚平,最终替换成一个更“和谐”的版本?
“我们需要一个‘缓存’。”雪莉说,指了指那些打字稿。“一个他们系统管不到的地方,存放这些‘不合规’的记忆和真实。不是对抗,只是……不忘记。”保罗捏紧了手里的书。他意识到,在这个被数据流精心照看的“美好新世界”里,最轻微的反抗,或许就是从怀疑官方叙事开始,从珍藏一块他们无法删除的记忆碎片开始。
离开书店时,保罗把那份皱巴巴的购物清单扔进了垃圾桶。他又买了一杯咖啡,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人来人往。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优阅”信息流里,表情平和。但保罗现在看他们的眼光不同了。他想,这些人里面,会不会也有另一个“雪莉”,口袋里藏着另一片不肯交出去的记忆碎片?那些碎片看似无用,却像皮肤下的骨头,支撑着“我之所以为我”的形状。
夜晚,保罗在自己的公寓里,拉严了窗帘。他没有打开任何智能设备。台灯下,他翻开那本沉重的《一九八四》,也开始在笔记本上,用最原始的笔,写下今天发生的、真实的一切。包括他的恐惧,他的困惑,书店的灰尘味道,还有雪莉递过书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光。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无声地确认:我的记忆,由我自己保管。这一刻,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扎扎实实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