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带罩子的补课老师
没带罩子的补课老师
老陈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时,外头的雨正下得紧。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顺手把湿了大半的旧帆布包搁在讲台边。教室里只坐了五个学生,稀稀拉拉的,灯光还有点暗。他摸出眼镜戴上,又下意识去包里掏那个用了好些年的保温杯——结果摸了个空。他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了两声,对着台下几个抬起头的学生说:“瞧我这记性,杯子的塑料密封罩又忘带了,茶叶怕是都要跑味儿咯。”
这就是老陈,我们私下里都叫他“没带罩子的老师”。这外号有两层意思,一是他总丢叁落四,保温杯的罩子、教案的封皮、甚至雨天伞上的塑料套,他都能落下;二是他讲课,就像他那没盖严实的杯子,热气腾腾的想法和知识直接往外冒,没有任何遮拦和修饰。
他教的是语文,但讲的从来不止课本。有一回讲到古文的“家国情怀”,他忽然就扯远了,说起巷口修自行车的老李,说他怎么凭着一双手供出两个大学生,说那种沉默里的坚韧,算不算一种“情怀”?他讲得激动,手指头在黑板上敲得咚咚响,粉笔灰簌簌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上。我们听着,忽然就觉得,那些拗口的字句,好像和楼下飘上来的饭菜香、和隔壁隐约传来的电视声,连在了一块儿。
老陈的课堂有种奇特的“不设防”。他不搞那些精美的课件,有时候临时想到什么,就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掏出本边角卷起的旧书,念上一段。他允许我们打断他,甚至鼓励我们反驳。记得有一次争论一首现代诗的意思,一个同学跟他杠上了,争得面红耳赤。老陈也不恼,眼睛亮亮的,说:“这个角度好!我怎么没想到?”那样子,不像老师,倒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这种毫无保留的“知识传递”,在我们这些习惯了各种“防护”的学生看来,起初有点不适应。我们的世界被安排得太妥帖了:课程有严格的大纲,观点有标准的答案,连课外书都有“推荐书目”。老陈这种“裸奔”式的讲课,就像直接把你推到一场春雨里,没伞,但能真切地感受到每一滴雨的温度和力量。
他的帆布包是个百宝箱,也是他“不设防”的见证。里头除了卷边的书、掉漆的钢笔,还可能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或者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他从不介意我们看到他生活的边角料。有一次他翻找参考资料,带出一张药方子,他看了一眼,随手夹回书里,淡淡地说:“人嘛,就像这旧书包,用久了,总要这里那里修补一下。”那一刻,教室里很安静。我们忽然意识到,老师不只是讲台上那个传道授业的身影,他也是个会生病、会忘事、在生活里跌跌撞撞的普通人。
那个保温杯,后来一直没配上合适的罩子。他用一张折了几折的牛皮纸盖着,说这样也挺好,喝茶前还能闻见那股淡淡的纸墨香。这大概就是老陈的哲学——不完美,但真实;有缺口,反而让里面的东西更真切地流露出来。
雨渐渐停了。老陈讲完最后一段,合上书。窗外有麻雀在叫,湿漉漉的空气漫进来。他端起那个没有罩子的杯子,喝了一口也许已经凉透的茶,看了看我们,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的路上,小心水洼。”我们收拾书包,走过他身边时,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粉笔灰、旧书和淡淡茶渍的味道。那味道不好形容,但莫名让人踏实。
很多年后,我读过很多精致的文章,听过很多逻辑严密的演讲,但总会想起那间昏暗的补习教室,想起老陈那个没有罩子的杯子,以及从他那里毫无遮挡、直接流淌出来的,对文字和生活最本真的热气。那种真实感,或许比任何严丝合缝的教导,都更能抵挡时间的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