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入口
十八岁入口
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窗棂,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块。笔尖在纸上沙沙走着,忽然就停住了。我盯着那道解了一半的几何题,脑子里冒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念头:再过叁个月,我就十八岁了。那个被大人们念叨了无数遍的“成人世界”,它的入口,到底长什么样呢?
说真的,十八岁像一扇玻璃门。你看得见门后的影子在晃动,听见隐约的喧哗声,但门上的水汽还没擦干净,景象模模糊糊的。小时候觉得,跨过这道门,大概就是能理直气壮地晚归,能自己决定买什么牌子的手机,或者,是法律条文里忽然多出来的权利与义务。可现在真站在门口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前阵子填志愿,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主选择”。翻着厚厚的指南,各个大学的名字和专业代号像密密麻麻的密码。我爸坐在旁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只是把茶杯往我这边推了推。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所谓“成人”,或许就是从有人为你指路,变成你得自己看地图,甚至——自己画地图。选择本身成了第一道考题,没有标准答案,选了就不能回头张望太久。这种“自主选择”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肩膀上。
当然,也有轻盈的期待。比如,终于可以和朋友计划一场没有家长陪同的旅行,用自己攒的钱;可以尝试着去理解更复杂的情感,而不是简单归类为“喜欢”或“讨厌”;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书店的哲学或社会学的书架前,不再觉得那是属于“大人”的深奥领域。这些细碎的向往,像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硬币,让人忍不住想去兑换点什么。
可硬币总有另一面。我注意到,爸妈和我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变了。他们开始用“你考虑看看”、“你自己决定”这样的句式。商量家里事,比如换什么车,爷爷生日怎么过,也会转过头来问我意见。起初有点得意,好像获得了某种认可。但很快,那种得意就变成了心虚。我的意见,够成熟吗?考虑了所有方面吗?他们不再把我挡在身后,而是轻轻把我推到身旁,并肩站着。这并肩的位置,需要的是更稳当的脚跟。
我想起小时候学骑车。父亲扶着后座,跑得气喘吁吁,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松了手。车把猛地一歪,心里一空,但脚还得拼命蹬,晃晃悠悠地,竟然也就这么骑出去了。十八岁这个入口,大概就是那只松开的手。你知道身后可能还有目光,但脚下的路,得靠自己的平衡感了。会摔吗?大概会的。但摔了,也得自己爬起来,拍拍土,看看是哪个弯没转好。
窗外的光线又移动了一些,那道几何题的辅助线,似乎清晰了点。我重新拿起笔。或许,十八岁的入口并不像一个辉煌的庆典拱门,它更像是一个渡口。身后是已知的、被精心呵护的岸,眼前是雾蒙蒙的、需要自己掌舵的水域。风会来,浪会打湿衣角,你会手忙脚乱,但也能看见对岸未曾见过的灯火。所谓“身份认同”,大概就是在这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慢慢确认自己是谁,想去哪里,以及,如何与风雨共处。
铃声快响了。我合上习题册,封面被阳光晒得有点发烫。这温度很实在,像此刻手里能握住的一切。而那个入口,就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我得走过去,用我自己的步子,走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