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公和两个媳妇》1
《么公和两个媳妇》1
村子西头的么公,今年七十五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脾气有点犟,像他家老屋后头那棵歪脖子枣树,风风雨雨几十年,愣是没挪过窝。他一个人守着那座老院子,日子过得清静,也冷清。村里人都说,么公这辈子,福气都攒在晚年了——他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成了家,立了业,娶的媳妇也体面。
大媳妇叫秀云,在中学当老师,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有条有理。二媳妇叫春梅,自己开了个小服装店,人活泼,嘴也甜,见面就是“爸,您今天气色真好”。两个儿子都孝顺,商量着轮流把老爷子接到城里住,也好有个照应。么公推了几回,架不住儿子媳妇叁番五次地请,心里头那点故土难离的劲儿,也就慢慢松动了。他收拾了个小包袱,心里琢磨着:去瞧瞧也好,看看城里的日子,到底是咋个过法。
头一站,去的是大儿子家。秀云早就把朝南的次卧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晒得蓬松,满是阳光味儿。头几天,么公觉着哪哪儿都新鲜。屋里亮堂,厕所干净,摁个开关热水就哗哗地来。可没过多久,他就有点不自在了。
秀云讲究个“规律”。一日叁餐,定时定量,少油少盐,说是为了健康。么公吃了一辈子重口味,这下嘴里总觉得淡出个鸟来。他想去厨房自个儿加点辣子,秀云瞧见了,温和却坚定地说:“爸,您血压有点高,医生叮嘱要清淡。”晚上想看会儿电视,秀云又会轻声提醒:“爸,不早了,您该休息了,熬夜对身体不好。”么公点点头,回了房,坐在床沿上却睡不着。屋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想念老屋里那点窸窸窣窣的杂音,想念隔壁老伙计扯着嗓子喊他下棋的动静。
在这里,日子是好,像一本摊开的书,每一页都工工整整,挑不出错。可么公总觉得,自己像个客人,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秀云的孝顺,是一种周到的安排,把他的一切都安顿在“正确”的格子里。这让他心里暖,也让他心里空。
住了小一个月,二儿子开车来接了。春梅老远就迎出来,挽着么公的胳膊:“爸,可把您盼来了!我给您买了新的棉拖鞋,可软和了!”二儿子家气氛不一样,屋里东西摆得随意,透着股热闹的人气儿。春梅做饭手脚麻利,味道也足,么公头一顿就多吃了一碗饭。春梅笑嘻嘻地说:“爸,好吃您就多吃,管够!”
可这舒坦日子也没过几天。春梅的服装店生意忙,有时候饭点赶不回来,就叫外卖。么公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餐盒,心里头直嘀咕。春梅在家时,电话一个接一个,语音消息叮咚响个不停,说的都是进货、款式、客户。有时候正和么公说着话呢,一个电话进来,她就风风火火跑到阳台上去,一讲就是半天。
春梅的孝顺,是热气腾腾的,带着市井的喧闹和直率。她会给么公买新衣服,虽然那款式时髦得么公根本不敢穿出门;她会拉着么公讲店里的趣事,虽然么公听得半懂不懂。在这里,么公不那么像个客人了,但好像又成了这快节奏生活里一个有点跟不上趟的旁观者。
夜深了,么公躺在二儿子家同样柔软的床上,望着陌生的天花板。他忽然有点想不明白,到底是老屋的冷清好,还是这城里的热闹好。大媳妇那里太静,静得规矩;二媳妇这里太闹,闹得心慌。他翻了个身,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慢慢泛了上来。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这次进城,本想着享享清福,怎么反倒品出了另一种孤单的味儿来?窗外的城市灯光彻夜不熄,却照不进他心里那块小小的地方。
月光淡淡地洒进来。么公心里清楚,儿子媳妇都是好心,这份孝心实实在在,没有半点虚假。可为什么,在这份好心里头,自己还是觉着飘着,落不到实处呢?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很快就融进了城市夜晚模糊的背景音里,没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