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紫到发黑的木棒上写作小说
坐在紫到发黑的木棒上写作小说
这根木棒是从老屋拆下来的房梁。颜色紫到发黑,油亮亮的,摸着像块冷铁。我把它横在工作室的水泥地上,当条长凳坐。屁股硌得生疼,可奇怪的是,每次坐上去,那些卡壳的故事就自己淌出来了。
朋友来瞧见,总笑话我:“你这什么古怪癖好?买把人体工学椅不好吗?”我笑笑没吭声。他们不懂。这木头里腌着百十年的烟火气,日头晒过,雨水泡过,冬天炕上的暖和气儿、夏天灶边的焦躁气,都渗在木纹里了。坐在上头,不像坐在家具上,倒像坐在一段竖起来的时光上。
我写东西有个毛病——太顺了就心慌。对着亮堂堂的屏幕,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反而觉得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可往这老木头上一坐,那股沉甸甸的劲儿就从尾椎骨爬上来。得,踏实了。故事里的人也该有这般分量才对。
昨天写到个情节,主角要决断。我憋了半天,光在屋里转圈。后来索性往木棒上一坐,凉意透过裤子漫上来。忽然就想起这房梁的来历:太爷爷那辈,从山里扛出来的硬杂木,盖房时当主梁用。匠人说木头有脾气,得顺着纹理安置。我琢磨,人大概也一样。于是笔下那角色,我没让他选那条好走的路,而是让他选了那条“纹理对”的路。你看,这老木头悄没声儿地,就帮我定了乾坤。
写作这活计,说到底是在虚空里搭房子。字是砖瓦,情节是梁柱,可总得有个地基吧?我觉着,屁股底下这实实在在的、紫到发黑的木头,就是我的地基。它提醒我,再玄乎的故事,也得从泥土里长出来。
有时候写累了,我就伸手摸摸木头上的疤节。有一个特别深的凹坑,据说是当年上梁时,斧头失手磕的。我常想,那一斧子砍下去的时候,木屑飞溅,人们是惊呼还是大笑?这坑里埋着多少早已散掉的声响。现在我指尖抵着它,好像能触到某个遥远的下午。这种触感,比任何写作技巧都来得直接。
也有难受的时候。木头硬,坐久了浑身僵。站起来得缓好一阵,血液才重新流通似的。可偏偏是这种“不适”,让我格外清醒。太舒服了容易打盹,容易写些不痛不痒的漂亮话。而这木棒逼着你保持一种紧张的、警醒的状态。像苦修的僧侣,疼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我写过不少地方:咖啡馆的软沙发,图书馆的宽桌子,甚至公园的长椅。可那些地方写出来的字,总差着点味道。后来才明白,缺的就是这份“硌”。写作不是请客吃饭,它是凿石头。你自己先得是硬的,才能凿出硬朗的东西来。
这根紫到发黑的木棒,如今颜色愈加深了。我猜是我的体温、还有那些熬掉的夜晚,一点点沁进去了。它不再只是段木头,倒像个沉默的共谋者。我写不下去时,它稳稳托着我;我写飘了时,它的沉又把我拽回来。
窗外天色暗下来了。我又要坐上去,开始今晚的搏斗。木棒静卧在地上,那层幽暗的紫光在暮色里隐隐流动。我知道,等我坐下的那一刻,那些盘踞在纹理里的百年旧事,就会顺着我的脊骨爬上来,变成屏幕上一行行新的字。这大概就是写作最原始的魔法——从最旧的木头里,生出最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