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轮流进入
被轮流进入
老张蹲在自家院门口，手里的烟烧了半截，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挂着，就是不掉。他盯着那条刚修好的柏油路，黑得发亮，像条僵直的蛇，从村口一直钻到山那边去。路上空荡荡的，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这条路，轮番地、不停地往村子里涌进来。
头一拨进来的，是测量队。那些穿着反光背心的年轻人，拿着奇怪的仪器，在田埂上、老屋边比比划划。红白相间的标杆一插，就像给土地钉上了陌生的标记。他们说话客气，递的烟也好，可老张听着那些“容积率”、“规划红线”的词儿，心里头直发毛。他记得父亲说过，地是有魂的，这么量来量去，魂儿怕是要惊跑了。
测量队前脚刚走，后脚机器的轰鸣声就碾过来了。那是第二拨。巨大的挖掘机和卡车，成了村子新的主宰。它们不在乎谁家的祖辈曾在这片山坡上垦荒，也不在乎哪棵老槐树下有过多少夏夜的故事。铁臂一挥，土石崩裂，老张童年摸鱼的小河沟，半天功夫就改了道。声音太吵了，吵得连鸡都不好好下蛋。整个村子仿佛被罩在一个震动不止的铁壳子里，人说话都得扯着嗓子。那是一种粗暴的、不容分说的“进入”，把原有的生活节奏碾得粉碎。
然后，第叁拨人来了。他们穿着皮鞋，夹着皮包，说话慢条斯理，却带着另一种分量。他们找村干部，也找像老张这样还种着几亩地、守着老屋的“钉子户”。条件开得一次比一次好，补偿的数字听着都让人心跳。但他们嘴里反复提的，是“大局”，是“发展”，是“未来的好日子”。老张闷头听着，不吭声。他觉着，这像是一种更柔软的“进入”，想要钻进你的脑子里，把你的念想给换了。他们让你觉得，守着祖屋、念着旧日子，是种过错，是跟不上趟。
村子就这样，被一波又一波看不见的力量“轮流进入”着。像一块原本自己安静发酵的面团，被不同的手揉捏、塑形。老张熟悉的那种味道——混合着炊烟、泥土和草木清气的味道，越来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尘土、油漆和某种他说不上来的、生冷的气味。
晚上，他偶尔会走到村后的土坡上。坡下，新楼盘的地基已经打好了，灯火通明，像个巨大的发光棋盘。而他身后，还没拆到的几户人家，灯光稀稀拉拉，昏黄如豆，嵌在巨大的黑影里，像是快要被吞没的、最后的岛屿。风穿过即将消失的竹林，声音呜咽。老张忽然觉得，被“进入”的，又何止是这片土地呢？连带着他们这代人的记忆、情感，还有那种与土地血脉相连的活法，都在被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潮流，轮流地、不可抗拒地冲刷和覆盖。
他不知道该抵抗什么，甚至不知道具体该怨谁。每一拨进来的人，似乎都带着各自的道理和任务。他蹲在那里，感觉自己也像那截烟灰，被架在了一个急速变化的关口上，摇摇晃晃，不知何时会彻底脱落，掉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去。路还在向前延伸，明天，不知道又会有哪一拨新的什么，沿着这条光滑的柏油路，沉默而坚定地，进入他们剩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