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尽我老母共赴巫山
伦尽我老母共赴巫山
老屋堂前那架老藤椅,吱呀吱呀响了半辈子。我母亲就窝在里面,像一枚风干的枣,皱皱的,小小的。她眼神总望着门外那条灰白的水泥路,望得久了,眼神也像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雾。我知道,她在等。等什么?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响起的电话,等一个早已模糊在岁月里的身影——我那“伦尽”了的老父亲。
“伦尽”这词儿,是我们这儿的土话。不是伦理尽丧那个意思,没那么重。它更像形容一种耗尽,一种掏心掏肺后的空空荡荡。父亲走那年,我十岁。母亲没哭天抢地,只是把父亲的旧衣裳整整齐齐迭好,塞进樟木箱底,然后,就像把她自个儿某一部分也锁了进去。往后的日子,她守着这个家,守着回忆,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安静的孤岛。亲戚劝她“往前走一步”,她只摇头,说:“心气儿都伦尽了,没那份力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静默地流走,像后院那口枯井,再泛不起一丝波澜。直到那个湿漉漉的黄昏,母亲忽然从藤椅里站起来,动作有些急,带倒了一旁的搪瓷杯。水渍洇开,像一朵仓促的花。她走到我面前,眼睛里有种久违的、微弱的光,像将熄的炭火被风猛地一吹。“幺儿,”她声音有点干,“陪我去趟巫山吧。”
我愣住了。巫山?千里之外,山高水远。母亲这身子骨,怎么经得起折腾?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手无意识地搓着褪色的衣角,那是父亲很多年前买给她的。“不是去看风景,”她顿了顿,像在积蓄勇气,又像在咀嚼一句埋藏多年的话,“你爸……以前跑船的时候,路过巫山神女峰,总跟我说,那云缠雾绕的,像仙境。他说……等老了,闲了,一定带我去看看。”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旅游,这是一场迟到太久的“赴约”,一场她用尽后半生力气,终于攒够路费的“奔赴”。
路途比想象中更折腾。火车轰鸣,汽车颠簸。母亲却异常安静,靠着车窗,看外面飞速倒退的田野、山峦。她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瘦削,也格外平静。我这才惊觉,这座我熟悉的“孤岛”内部,原来一直涌动着一片我从未真正理解的海。那片海里,沉着一艘名叫“承诺”的旧船。
终于站在了神女峰对面的观景台上。江风浩荡,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云雾真的来了,从山谷间蒸腾而起,缭绕着那座孤独而秀丽的山峰,时隐时现,宛若传说中那场千年不醒的梦。母亲没有惊呼,也没有拍照。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扶着冰凉的栏杆,指节有些发白。风把她的白发吹得凌乱。她就那么望着,望了很久,很久。目光穿过翻涌的云雾,仿佛在凝视一个无比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彼岸。
我站在她侧后方,没有打扰。心里头那股酸酸胀胀的感觉,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心疼。我想,父亲当年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吧?这云,这山,这亘古的江水,是否也曾让他想起家中守候的妻子,许下那个遥远而美好的诺言?而母亲此刻,是用自己的眼睛,替两个人看这场风景。她不是在寻找什么,她是在“抵达”。抵达一个被时光搁浅的约定,抵达自己内心那份“伦尽”之后,依然没有完全熄灭的念想。
下山的时候,台阶湿滑。我搀着她,走得很慢。沉默半晌,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很快散在江风里。“看到了,”她说,声音很轻,却有种落地般的踏实,“就是这样子。”没有过多的形容,也没有激动的情绪。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完成了。不是放下,也不是忘却,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交接。她把积压在岁月里的那份沉重的盼望,亲手还给了这片山水。
回程的车上,母亲很快睡着了,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呼吸均匀。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跑去。我忽然觉得,这一趟“共赴巫山”,奔赴的哪里只是一座山峰呢?母亲是带着她那几乎被生活耗尽的、被漫长等待“伦尽”的心力,进行了一场最后的跋涉。她去见了父亲的“梦”,也见到了自己的“执”。然后,把两者都留在了那缥缈的云雾深处。
老藤椅还在堂前吱呀。母亲依旧会坐在上面,望着门外。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她眼神里的那层灰白的雾,似乎淡了些。偶尔,她会跟我讲讲路上看到的趣事,讲江上的轮船像小火柴盒。她不再总望着空茫的远处,有时,也会低头,摸摸怀里晒太阳的老猫。那份“伦尽”之后的空,仿佛被江风吹过,虽然依旧空荡,却透进了一丝天光,有了一点回响。那回响,来自巫山的云,来自千年的江风,也来自她终于迈出的、那艰难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