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 上面
一人 上面
老李蹲在田埂上,望着远处那座光秃秃的山。山顶上孤零零地,就立着一棵树,远远看着,像个戳在那儿的瘦高个儿。村里人都叫它“一人峰”,说是早年间有个采药人,上去就没下来,魂儿化成了那棵树。这说法传了几辈人,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可真正上去过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数不满一只手。
为啥?路险。不是那种修出来的险,是老天爷随手一划拉,留下的那种陡。碎石多,一脚踩不稳,能滚出老远。年轻人有股子冲劲的,走到半山腰,仰脖子一看,那剩下的一段几乎是直上直下,心里头那点热气儿,也就跟着凉了。久而久之,这“一人峰”就成了个念想,一个嘴上的谈资。饭桌上,男人们抿口酒,总会说起它:“等哪天有了空,非上去看看不可。”这话说了几十年,从黑发说到白发,山还是沉默地立在那儿。
老李今年六十了,是个木匠。他的手摸过无数木头,能感知最细微的木纹走向。可这双手,没碰过山顶那棵树的树皮。他心里头,一直揣着个疙瘩。他爹,就是当年那几个为数不多上过山的人之一。下来后,整个人就有点不一样,话少了,常常望着山峰出神。临老,只跟老李嘟囔过一句:“上头啊……风大,看得真远。”别的,再没多说。
这“看得远”叁个字,像颗种子,落在老李心里,悄没声儿地生了根。他不懂啥大道理,就觉得,爹看见的,他没看见,这心里就不踏实。这念头不强烈,不像火烧,倒像墙角慢慢渗出的潮气,不知不觉,就浸透了。
那天清晨,露水还重着,老李把斧头刨子收拾好,换了双底子最厚的旧胶鞋,没跟谁打招呼,就出了门。朝着山的方向去。路上碰见早起拾粪的邻居,问他干嘛去,他咧嘴笑笑:“溜达溜达,看看地。”
开始那段,还好走,就是寻常的土坡。越往上,越不是味儿。碎石硌脚,得找着劲儿下脚。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岩壁冰凉,带着夜里存下的寒气。他喘得厉害,心脏在腔子里咚咚撞,汗把里衫湿透了,贴在背上。他停下来,回头望。村子变得像小孩玩的积木,方方块块的,田埂成了细线。风确实大了,呼呼地刮过耳朵。他忽然有点明白爹说的“风大”是啥意思了,不只是身上冷,是觉得空旷,没着没落的那种空。
最后一段,真是近乎垂直的岩壁。没路,只有一些岩缝和凸出的石头可供攀抓。老李的手紧紧扒着石头,指节都白了。他不敢往下看,只能向上,盯着不远处那棵树的影子。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只剩下一个动作:抓住,蹬稳,再向上一步。时间好像拉长了,每一口气都吸得费力。
当他的手终于搭上山顶最后一块平坦的岩石,用力把身子撑上去时,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山顶不大,也就半个打谷场大小。那棵树就在眼前,不是什么奇松怪柏,就是棵常见的松树,但长得倔强,根系紧紧咬着岩石,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他缓了好一阵,才扶着树慢慢站起来。
转过身,他一下子愣住了。
风猛烈地吹过来,几乎要把他推个趔趄。而眼前……村子看不见了,田野看不见了,连远处那些熟悉的、层层迭迭的山峦,都变了模样。它们成了更大画卷里的一部分,蜿蜒的河流像反光的银带,更远的山外,似乎还有平原,天地交界处雾蒙蒙的,无边无沿。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云影在广阔的大地上缓缓移动。站在这儿,他忽然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的那个地方,那个操心庄稼、计较工钱、充斥着鸡毛蒜皮的世界,变小了,轻了。它依然重要,但它只是这浩瀚视野里,一个温暖的角落。
老李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直到日头偏西,山风带了更深的凉意。下山比上山更难,腿肚子直打颤。回到村里,已是灯火点点。老婆子埋怨他野哪儿去了,他嘿嘿一笑,说走远了点。晚上洗脚时,他发现手上蹭破了好几处皮,火辣辣地疼。
但他心里那个揣了几十年的疙瘩,不知什么时候,消解了。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具体的答案,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采药人魂魄。他只是站到了那个“上面”,用他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远”。往后的日子,他还是那个木匠老李,做活,吃饭,睡觉。只是偶尔,在歇晌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朝“一人峰”望一眼。那山顶的孤树,在他眼里不再是个神秘的符号。他知道那上面有什么了——有能把人吹透的风,和一片让人心头发颤的、辽阔的远方。这份知道,沉甸甸地落在他心里,让他走在田埂上的步子,似乎也稳当了些。